第一百零九章 江南
四日前，冬月二十三。 杭州，西里湖畔，月桂峰下，慕容山庄。 阴雨绵绵，冷风潺潺。 江南多变的天，犹如迷了方向受惊的鸟儿。 昨日慕容鹤已经派人急速北上，预计不出冬月即可到达京师。 北上之人需要找到付楚，让付楚请中军都督张辅下达一张释放文书，以令浙江都司释放荆青风、何沿、沈湘兰等人。 慕容鹤当然有办法找到付楚。 因为慕容山庄本就是靖国会一员。 何琴和荆歌已经知晓杭州近日之变故以及当前之局势，使她们更为目前所面临的情形而担忧。 都司指挥使李全和指挥佥事汪奇骏都是赵王的人，那一直和欧阳流雨在一起并被他称作“少主”的赵麒又是什么人？ 欧阳流雨已死，但赵麒的尸体却不见了，是被谁搬走了？ 浙江承宣布政使董瑞和提刑按察使方弥慷都是童心铨的门生，柳金刀、白化骨和李梧桐又是童家派出的杀手并已经杀了欧阳锦，这些都说明童家想要垄控杭州政商经贸，但何府的绸庄和田地已被李全等人瓜分，是否意味着杭州将成为童家和赵王的战场？ 龙隐寺书院和灵珑书院的人都去了哪里，灵珑书院那个山童又是什么人，他和赵麒是什么关系？ 华山派既然是赵王派系，那么秦雀是不是也和李全是一伙的，他又去了哪里？ 还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 一件是已经确定的事，一件是她们极其担忧的事。 她们确定的是，小飘已经被山童杀死了，荆歌的父母和何琴的母亲还被关在都司大牢。 她们担忧的是，何琴的父亲何将军被谁救走了，去了哪里？ 这是何琴和荆歌在慕容山庄的第三天。 关于父亲和慕容山庄的渊源，以及和慕容小清的旧年往事，何琴早有耳闻。 能见到慕容小清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在每年的西湖灯会和保俶塔祭天大典上，如果运气好的话，何琴才能碰到盖纱遮面隐于人群中的慕容姑姑。 她曾经也独自来过西里湖畔月桂峰下，却始终没有勇气登门慕容山庄。 世人传闻当年父亲是被慕容姑姑驱逐出山庄的，可她却看到了另外的一面。 她一直隐隐地认为，当年慕容姑姑爱着父亲。 此刻的何琴和荆歌正在陪慕容晓若念词。 慕容晓若虽然生性活泼好动，但奇怪的是，她最喜欢的却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婉约词。 也许慕容晓若并不知道，李清照晚年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年，孤苦无依，极度凄凉，以至于不像苏轼、白居易等大文豪，她的诗词之中竟无一首提及西湖，实因无心恋景，孤独悲戚。 而何琴和荆歌的处境和心情，仿佛就像李清照晚年困苦的浓缩，哪还顾得上和风雅颂、诗情画意。 她们只想尽快找到何将军，尽快救出被关在都司大牢的亲人。 中军都督府的文书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谁能保证这半个月里不会又发生什么意外呢？ 慕容小清一早就离开了山庄，慕容鹤也不知去了哪里，诺大的慕容山庄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午后，雨停了，竟还有了些许阳光。 慕容鹤也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 那人约莫半百的年纪，穿着一件青色棉袄，身材有些微胖，但看上去气质不凡，不像是个寻常百姓。 慕容鹤向那人和何琴她们各自作了介绍，她们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越府长史周忱。 前不久，欧阳锦被杀，三大杀手在第二日又奔赴绍兴府，欲暗杀周忱。 江南是朝廷重赋之地，数十年来一直税收混乱，百姓困苦，只负重税之名，而无征输之实。这中间除了田赋制度混乱、文书朝令夕改、运输艰难等诸多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朝廷与地方的利益争夺。 所以朝廷让周忱名为坐镇越府，实则深察江南民情，整顿田赋。但这必然会触及地方私党利益，尤其是童心铨在整个江南的布局，所以他计划杀害周忱！ 在三大杀手到达绍兴之前，慕容鹤已经派人见过周忱，并让他启程杭州暂避凶险。 当周忱看到何琴的时候，显得很意外和惊喜。 他之前虽没有见过何琴，却早就听过她的名字。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武夷山人程关易。 周忱会信任慕容山庄，也是因为程关易。 虽然他并不知道慕容小清和程关易其实都是靖国会的人，但他知道他们也是朋友。 这个秘密甚至连付楚和何将军也不知道。 周忱来杭州，既是为了避开三大杀手，而在他心里的盘算，又是为了调查杭州的土地兼并和实征税赋现状。 明朝江南官田重赋，迫使农民大批逃亡，国家税源减少，拖欠严重。譬如，苏州府，从永乐二十年至宣德二年，欠粮竟达一千万石；松江府，从永乐十三年至宣德元年，不得不免征四百万石。 从太祖朱元璋时候起就一直颁布减轻税额的诏令，但多数情况是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因为江南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承担着官僚、勋贵的巨额俸禄支应。到宣德年间，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但要解决这种关系着国运、官利、民生之根本的税赋问题，是极为困难的，因为朝廷不愿割减巨大税源，以地方官绅豪强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团占据着大量免于税收的优质土地，最终导致几乎所有的税赋压力全部压在了只拥有少数土地的弱小的贫民百姓身上。 造成这种混乱和畸形的现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运输。 粮食的运输征解是田赋制度中一个十分困难与棘手的问题。当时江南田粮运送北京，有军运，有民运。民运中，运夫百姓的负担相当沉重，“军船给之官，民则僦舟，加以杂耗，率三石致一石，往复经年，失农业。” 更为可怕的是，诸如京杭运河甚至长江等主要运输河道，官匪勾结，出现了像水龙帮这样的漕运匪帮，强行非法收取船运费，否则必会对民船加以刁难。这些都严重加剧了土地、税赋、民生之间的矛盾。 周忱所幸受到兵部尚书杨士奇和工部尚书杨荣的赏识，得以深入江南巡查，他深知国之弊政、民之艰难，誓要理清田产虚实、纠正税赋偏违。 所以，他也必将要面对童家和赵王派系这两股即将在杭州掀起争端的庞大势力。 何琴十分敬佩周忱的决心和抱负，尤其又涉及到家仇，使她深感不能如此坐以待毙，他们必须要有所作为！ 不然，就算自己和荆歌的双方父母得救，往后也难逃追杀和乱政。 不能永远都这样被动地被欺凌和宰割，他们必须还予对方致命的回击！ 荆歌的性子本就比何琴要烈，自从被山童拐到狮子山被赵麒和欧阳流雨jian辱，她的内心就燃起了坚决的报复意念！ 山童、李全、汪奇骏和神秘消失的赵麒尸体，都必须碎尸万段！ 如果秦雀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也必须千刀万剐！ 这些人不仅是何琴和荆歌的仇人，也是周忱和慕容山庄的敌人，更是整个浙江和大明朝的凶手！ 已经七十岁的慕容鹤显然没有他们那家仇国恨般的波澜。见过太多苦难和生离死别的古稀老人，内心更多的是麻木和平静。 酉时初，慕容鹤带着众人去了慕容山庄的后山。 二十三年前中毒而亡的慕容上水就埋在那里。 若按辈分算来，慕容上水长周忱一辈，长何琴、荆歌和慕容晓若两辈。 慕容鹤带他们来到慕容上水墓前，从墓塚边侧的暗房里取出香烛，依次点燃九根高烛，又给每人发了三支香，一一点开。 众人排成一排，先是站立着叩头敬香，尔后齐跪于地，一起磕了三个头，接着又站了起来，再叩头。 众人严肃而静穆。 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庄重、盛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