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箭与剑(五更)
八尺山上有一座巨大剑阵。 四圣里的青龙喜剑,白虎擅阵,于是便有了那座剑气冲霄九千九的巨大剑阵,若是全力催动,威力惊天彻地。 然而这一箭来的实在太快,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从苍穹顶端垂落的天光,千年以来从未如此强盛过。 这一缕光从天顶垂落,仙吕宫的殿内投射出斑驳的光点,而殿内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强光穿透阴翳,狂风席卷大殿。 山下的小殿下松开搭弦的那只手,于是那一箭便从虚无的弓弦上迸发开来,一路卷开霜草,卷开山石,闪逝射向了八尺山的山巅。 那座仙吕宫内。 这一箭,并没有势若奔雷,而是极致的安静。 像是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拦在这一箭路径上的任何物事,都变成了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半边身子被箭道凿空的妖兽,像是被虚无棍杆戳穿的宫殿,在寂静了一下之后,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鲜血,没有痛苦,没有嚎叫。 一切都在这一箭下归零。 九品境界的元力是外放。 而突破这一境界之后,则是内敛。 不仅仅是元力,还有更多的东西。 如愤怒,如悲伤,如欣喜......如众生万相,不展颜露色。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而当这一箭真正外放的时候—— 仙吕宫宫殿内,迸发出入大日骤然炸开的灼目光芒,一缕又一缕从宫殿内不受控制的溢散迸发。 第一刹如浑沌,第二刹如开天,第三刹如灭世。 顾胜城的背后,那柄箭的箭道虚无划过。 没有瞄准他,而是瞄准了他的肩头往上,面颊往左。 质地轻柔的红帘一瞬间被箭道凿穿。 那一箭来得太过于迅速,以至于红帘连被箭气带动卷起的预兆都没有,直接被虚无的箭气射穿。 连同......红帘之后的那个人。 那个保持着单手撑颌,像是睡美人一样,端详坐在王座上安睡的女子。 顾胜城的面颊上便就这么的,多了一蓬温热。 他怔怔站在红帘之外,过了许久,缓缓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是鲜血。 温热的鲜血。 活人的,温热的,鲜血。 只是,这是,谁的血? ...... ...... 在那一箭射出之后,山下的莲衣便开始动了。 易潇一把拽出插进雪地里的紫匣,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与此同时,在一瞬之间重新将肩带拴紧,捆缚在自己背后。 龙蛇与株莲齐开,大雪和山石同色。 莲池里的莲花盛放的不讲道理,莲花蕊旋转绽放,溢散的璀璨金光逐渐有转黑的趋势,最终被易潇压在了第五境界,莲池内那条尾鱼摇曳,龙蛇欢鸣,将体魄缓缓提升到了大金刚境界。 易潇闭上眼,感应着周遭事物清晰而深刻的变化。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的大师兄为何能够杀上八尺山。 江湖的武夫修行,有举重若轻,举轻若重,两道门槛,凡事有先后。 而修行元力,剑气,或是佛性,都殊归同途。 当你没有的时候,你会渴望拥有。 当你拥有的时候,你要学会舍弃。 修元者的元气,在漫长的修行途中,不断打通窍xue,为了成就九品,将窍xue打通之后,可以外放元气。 若是在仙气氤氲的远古时代,因为比元气更加高级的仙气,即便是窍xue未曾打通的修行者,亦可以做到外放气息,抵达这一步便成了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困难的是第二步。 收敛元气。 源意与域意说是一内一外,实则本质相同。 源意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修行者的体表,如护体剑罡,东君的音层。 域意也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离开修行者体表的环境当中,如杀戮剑域。 易潇的源意和域意合一已经许久,完美九品本就是比源意域意合一更要强大的境界,可距离宗师境界,还有一步之遥。 而当你明白了“收敛”的意思,那么这一步,便跨过了这道门槛。 与九品不同,宗师境界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庞大的元气积蓄,便是得益于“收敛”二字。 九品境界,讲究把一,变成十。 而宗师境界,则是把十,变成一,甚至于更小。 一道元气的释放,变成了一缕,一丝,一毫。 易潇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可以做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一个人孤身杀上棋宫。 譬如一个人折断上千柄剑器。 不是因为剑骨相带来的磅礴剑气。 而是因为他早就在九品境界,领悟到了“收敛”的意义。 绝对不浪费一丝一毫。 所以易潇在山脚下,试着射出了那么一箭。 箭是元气最好的载体。 若是元气足够强大,这一箭甚至可以跨破山海,远抵千里之外。 譬如林瞎子的那一箭。 可若是元气不能内敛,这一箭即便膂力惊人,在飞掠的过程当中,也会将箭身附带的箭气尽数倾泻开来,便成了一根普通的箭簇。 好在易潇的元气足够强大。 而刚才的那一箭,也的确做到了“内敛”。 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溢,射穿的宫殿,墙砖,妖兽的胸膛,腹部,肾脏,全都被元气和急速带走,化为了“虚无”。 直到最后,射入了目的地。 易潇听到了“砰”的一声。 他忽然睁开眼,感应到山巅上的某人,破开境界之后如雷霆撕裂黑夜的愤怒。 他很确定,刚刚神魂云游之时,他感应到了仙吕宫内的顾胜城,也感应到了顾胜城正处在破境的边缘,与自己出乎意料的一致,顾胜城......似乎也触碰到了“元气收敛”那一层意义的所在。 易潇看到了顾胜城的情绪。 鹿珈镇那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在天阙牢狱内搜过了拖雷的魂魄,所以他都知道。 他知道那层红帘幕后的秋水,灵智已散,这辈子都不可能睁开眼,即便有妖族的血池灌顶,也只能是一个活死人,吊着一口气。 他也知道这是顾胜城的挚爱女子。 而站在红帘那一层幕后的顾胜城,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准确的说,易潇无法感知到他的情绪。 易潇在云层上感知到了他元气些微的变化。 这是一种即将突破九品的变化。 小殿下知道有种东西叫做顿悟。 自己刚刚的那种状态就叫做顿悟。 顾胜城同样进入了顿悟。 他甚至可以再接着悟下去,可当他看到了顾胜城同样进入这种状态之后,他便选择了毫不犹豫的退出。 然后,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然而这一箭并没有射向顾胜城。 而是射向了那层红帘之后的女子。 一个人破境的时候,若是被一剑砍中,会是如何? 若是他有大金刚体魄,那么这一剑砍不死他,他未曾动摇心神,那么便不会影响破境。 换成一刀,一枪,一箭,都是这个道理。 可若是他所羁绊着的,所热爱着的,所狂恋的,所依托的那样东西,被一剑劈得粉碎呢? 仙吕宫内,红帘因为染上鲜血的缘故,变得沉重而拖曳,那一箭射过之后,狂风才堪堪追来,红帘被大风吹得几乎要平行地面,摔出一连串的血珠。 顾胜城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咔嚓声音。 那一箭没有射到自己。 却把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射碎了。 他“噗”的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如纸,凄凉看着红帘拂起之后,那个被一箭射得缺了一整个上半部分的王座。 连同着仙吕宫宫殿的后半堵墙,都被这一箭射穿,而当“收敛”的箭气外放之后,红帘彻底的崩碎,成为灰烬。 入目所见,便是一片苍莽白雪。 还有喷涌而出的鲜血。 仙吕宫内这时才传来惊恐和愤怒的暴乱声音,五位大棋公急忙出门,一齐去催动留在棋宫山上的那座剑阵。 顾胜城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双手垂落,眉眼也垂落。 他低低笑了一声。 血泪溢出,触目惊心。 ...... ...... 易潇屏住呼吸,从山门处开始奔跑。 这一条路,三年前有人来过,当年留下的那条血径,如今看起来依旧清晰,终年大雪依旧不能掩埋。 小殿下背负着巨大紫匣,第一次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来。 看着黑压压如潮水的影子,漫天的戾气,数之不清的妖兽,就这般铺天盖地涌了下来。 狂躁的喧喝声音。 山哭海啸。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他不知道当年大师兄要面对的,是不是这种数目的妖兽。 头一次生出人力有时尽的感觉。 即便是在大稷山脉,一眼望不到头的凉甲城兵卒,也未曾给自己这种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扣在肩头的紫匣带子,轻声喃喃说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就用了你吧?” 当然没有回应。 易潇一只手拍了拍背后紫匣,然后深吸口气,站稳脚步。 袖内滑出漆黑剑光。 漆虞长鸣,漫天黑潮冲下八尺山,一袭莲衣停顿刹那,迎着黑潮,冲上八尺山。 剑光叠剑光。 血径覆血径。 与三年前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