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剑西来万道崩
江轻衣从来没有想过易潇说的问题。 但直觉告诉他,易潇说的那些......似乎都存在着可能性。 不,准确的说,江轻衣感觉,易潇说的,极有可能都是正确的。 因为袁四指身边这一年多来,多了许多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物,即便是曾经的影子桓图穷,也被袁四指经常调往外地执行相当简单的任务。 真正独揽西关大权的,看似是袁四指。 其实是谁? 江轻衣不知道。 他猜不到。 之前他站不到易潇的角度,就存在了现在的思考死角和盲点。 所以在大雨磅礴之中,青甲男人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接着江轻衣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你要我撤甲,我......做不到。” 他远远望去,与那个黑袍男人对视。 他摇了摇头,决定在凉甲城外死磕到底,这与战功无关,这其实是一种信任。 他相信袁四指不是易潇所说的那种人。 铁骑开始冲阵。 江轻衣喃喃说道:“袁忠诚很快就赶来了,就算你能一气破千甲,到时候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若是活捉了你,此事的轻重缓急就全被西关握在手心,至于齐梁和北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打起来的?” 远方铁骑洪流之中,小殿下将萧布衣重新背负在背上。 他双目燃起金灿火焰,望向远方的江轻衣。 深吸一口气。 萧布衣被易潇背在背上,有些无奈说道:“真是讨厌这种感觉啊......” 易潇淡然说道:“扶紧了,杀出大稷山脉,再穿凉甲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西关了。” 二殿下捂住嘴唇,沉闷咳嗽一声,笑问道:“行不行?” “看好了。”小殿下笑了笑,说道:“一气破千甲有何难?” 浑身血污的萧布衣摊开捂唇的手,掌心全是腥红。 他有些目眩神摇,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垂下眼帘,在易潇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睡一会。” 小殿下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 睡一觉,就到齐梁了。 大雨倾盆妖风四起。 黑袍身影长身而起,如大鹏扶摇直上,面无表情,猛然抬臂,只可惜背后的男人已经闭上双眼,看不见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的震人心弦! 天翻地覆。 大雨被无形力量翻覆。 由下而上颠倒! 无数刀剑残刃,伴随着癫狂大雨一同起舞切割,嗤然席卷,以一人为中心,磅礴如同龙卷,刹那清空出方圆十米! 黑袍身影高举双臂前行。 小殿下背后的男人安静闭上了双眼,双臂挂在他的脖子前。 听到了易潇的那句“睡吧”。 这仿佛就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话了。 这世上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二殿下不知道今天这场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会不会把大稷山脉的铁甲全都浸红,汇聚成洪流,把凉甲城的城门冲破。 他也不知道,雨停之后,精疲力尽的自己再睁开眼,是不是就回到了齐梁,是不是就能见到心底的那个人儿 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了全力。 从踏上北原的那一刻起,到如今南下的归程。 所有的心愿早已经焚成灰烬,被埋藏在大雪里,而今被这场大雨全都冲刷而去。 这一路的苦,无须别人知。 而他还未倒,只因有人还在等他。 太累了。 太乏了。 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早就分流抵死,拼尽全力为易潇杀出一条血路。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大稷山脉的铁骑洪流里。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十万里北魏的大雪冬天。 他必须要活下来。 他想活下来。 靠在小殿下背后的萧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抬臂前行,身旁刀剑狂舞如天神下凡的易潇没有回头。 他杀穿铁骑,杀翻黑甲,脚底血流成河,一路势不可挡。 向南而行。 向生而行。 但是他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 ...... 袁四指勒马停在大稷山脉。 山脉最前方。 能够听到山脉尾部震颤天地的厮杀声音。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两千铁骑的场面。 袁四指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 若是江轻衣在场,也只认识这两人中的一人。 与袁四指并驾齐驱的是最近西关声名鹊起的壁垒提督燕白楼,燕白楼与江轻衣被西关并称为一文一武最年轻的两位大人。 另外一位的身位处于燕白楼和袁四指之中,稍稍领先,也正是他停马,身后袁四指和燕白楼才跟着停马。 黑袍里的身躯不算高大,那人端坐在马背上,大号的粗布麻衣将他的身形全部遮掩住,一丝面容都看不出来。 袁四指挑了挑眉,望向燕白楼,平静说道:“十六字营,目前有一万黑甲可以调动,按你们的意思,今日凉甲城南城一破,就是势不惊人死不休的局面。” 袁忠诚眯起眼,说道:“杀了他们,洛阳那边怎么应对?” 与江轻衣齐名的燕白楼的确是个很年轻的人物。 他的面容倒是平淡无奇,算不上英俊也算不上丑陋。 燕白楼瞥了一眼正中心的黑袍人儿,平静对袁四指说道:“我从银城出城,来西关这一年多,等的就是今日。哪里能顾得上洛阳?” 袁四指沉默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黑袍人沙哑着声音说道:“任平生已经先去了?” 袁四指点了点头,说道:“剑冠取出九恨先行一步,应该已经到了凉甲城附近。” 燕白楼眯起眼,有些猜不透身旁的黑袍人。 他的声音明显是经过了元力扭曲,面容隐藏在黑袍里,难以分辨出究竟是谁。 但他的确是奉了银城城主的令牌来到西关。 压上自己一阶。 硬生生把早就该出阵的十六字营压得不能动弹。 看这个样子,难道还准备放走齐梁的那两个人? 燕白楼声音不善提醒说道:“大人,易潇是身负两大天相注定要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如今踏入九品,就算是任平生到场,最多也只是拦住他,而不能杀了他。” 黑袍人儿置若罔闻。 袁四指冷不丁笑了一声,说道:“任平生剑道境界大圆满,九恨在手,打三个你不在话下。易潇靠着天相能杀出两千甲,最后还有力气与他交战?” 燕白楼面色木然说道:“城主大人要易潇死,这是不能出差错的事情。” 他扭头望向黑袍里的那人,一字一句问道:“大人,您压了黑甲这么久......难不成,您想让忤逆城主大人的意思?” 黑袍里没有传来一声动静。 刹那间天地一道雷光。 黑袍里探出由麻布裹着的剑形,未曾出鞘,瞬息戳在燕白楼胸膛之处,几乎可以说是西关壁垒扛鼎之人的燕白楼身形被一剑戳飞,狠狠砸倒一根古木,最后狼狈跌倒在雨泥里。 燕白楼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黑袍里的那人缓缓收剑,余光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西关提督,轻声说道:“闭上你的嘴。” 燕白楼乖乖闭嘴。 袁四指眯起眼,只道风雪银城高手果然盖压中原,燕白楼就已经非同凡响,眼前这个奉令而来的神秘人物,一剑戳飞燕白楼,估摸着有了任平生之流的实力。 圣地里不缺高手。 燕白楼这样的算是一流末梢。 黑袍人儿算是一流里最强的那一级别。 至于李长歌西妖,已经不在范畴之内,被归纳为妖孽。 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件事的袁四指只想看一场好戏。 刚刚雷光乍现,他隐约看清了黑袍里那人的面容。 带着一张面具。 一张白色的,如猫儿一般的面具。 ...... ...... 杀光两千甲需要多久? 如果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杀得兴起,杀得快意,一息十条性命,就算两千甲被她杀得四处流窜,最多也只需要半个时辰。 而若是有了督阵之人。 阵型变幻,铁骑冲锋。 压力陡然增加数倍。 杀穿两千甲,便不再容易。 十六字营黑甲先是与杀戮剑域外放的小殿下对冲。 黑甲入剑气之内立即被碎成血沫,震飞而出,徒增空中随剑域一同起舞的断剑残刃。 冲天血腥卷满大稷山脉。 当高处督战的江轻衣发现了诡异之处之后,十六字营立即改变了策略。 江轻衣开始以拖字决。 他想拖到援军来袭。 兵符却黯淡下去。 那个黑袍男人开始迎着黑月铁骑杀戮,大雨倾盆鲜血倒流,在凉甲城外悬挂的灯笼,被血腥气息染得发红。 这是一件很令人悚然的事情。 江轻衣不懂修行,他相信人力有时尽。 他真的不相信有九品高手可以一气破千甲。 可在易潇和萧布衣先前杀戮一轮之后,十六字营的铁骑数量早已经没有两千之数。 如今的黑甲,被易潇以剑域疯狂屠杀。 小殿下的面色未曾变过。 前行,再前行。 拦住道路的铁骑黑甲自行入剑域领死,连人带马撞入剑气,入骨入rou三分,血气横飞三尺。 江轻衣甚至不知道大稷山脉的阵中混入了沐凤白和魔流剑尊。 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那个人的战力。 当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走到大稷山脉,能够望见凉甲城的红灯笼的时候,十六字营的黑甲已经所剩不多。 江轻衣不知道为什么援军还没有到。 他颤抖着声音,一路斡旋,如今背后是凉甲城城门。 现在要不要撤甲? 援军还要多久能到? 这些都已经不是江轻衣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反而是他退无可退。 那个真的杀穿两千甲的男人距离自己只有数十丈。 目力可及。 背着萧布衣的易潇挥了挥手。 剑刃风暴刹那散去。 小殿下木然望向江轻衣,那个背靠凉甲城城门的年轻男人,与自己在风庭城佛塔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要杀我。 我只能杀你。 小殿下遥隔数十丈,元力铺展,袖内一根黑色发丝缠绕而上。 遥遥对准江轻衣。 压指。 按弦。 数十丈距离一闪即逝。 那根发丝刹那洞穿江轻衣眉心。 “铮”得一声。 极为刺耳。 易潇皱起了眉,眯起眼望向那柄堪堪挡在江轻衣眉心前三尺的九恨长剑。 那柄九恨藏在剑匣里。 狭长剑匣被任平生双手捧住,抵在面色苍白的江轻衣身前。 小殿下微微抬臂,那根发丝倏忽收回,刹那带崩整个剑匣。 剑匣砰然而碎,那柄九恨在空中倾泻寒光,翻转一周,被任平生干枯的右手五指紧紧攥住剑柄。 剑冠将江轻衣护在身后,叹息说道:“脑子关键时候傻了?命重要还是功勋重要?早就该撤甲了,死命拖着干什么?” 江轻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任平生幽幽说道:“西关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关了。” 这个瘦削的男人背对江轻衣,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一直觉得,做一个江湖逍遥客,好过死在不明不白的阴谋诡计里。” 江轻衣突然一怔。 “你的心太软。”任平生轻声说道:“曹之轩想让你接管西关,有洛阳替你做靠山,你早就该借机上位了,偏偏要亲自去打生打死,还愿意把后背留给不可信的人。” 江轻衣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颤抖着抬起头来,望向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突然说道:“我这一生尽在漂泊江湖,算不上波澜壮阔,但好在做了想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没留下什么遗憾。” 任平生顿了顿。 他没有说大稷山脉凉甲城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阴谋。 他只是轻声说道。 “退回凉甲城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江轻衣跌跌撞撞退回凉甲城内。 他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援军来不来,真的就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那些大人物们的角力,错综复杂,他着实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 江轻衣只是想,如果今天没有任平生拦在自己面前。 非要跟易潇死磕到底的自己,带着这两千黑甲,是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凉甲城外。 到时候缥缈坡上会不会有谁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会的。 人言人心可畏,难料世态炎凉。 江轻衣怔了许久。 身后崩起巨响。 城楼头被人一剑崩塌。 后续有许多声音。 似乎是战得极为惨烈。 江轻衣的头脑似乎变昏沉了,这些声音砸在脑海里,一片空白,惊不起丝毫涟漪。 最后他听到城门外有人冒着大雨悲壮高喝一声。 “愿为剑生,愿为剑死!”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如梦初醒。 江轻衣浑身颤抖。 ...... ...... 小殿下缓缓合上了双眼。 任平生同样如此。 偌大的凉甲城,大雨中飘红的灯笼。 两个人对峙而立。 瘦削男人手里的九恨,被大雨千拍万打,剑身璀璨,雨滴迸发出如针般的寒芒。 任平生闭紧双眼,衣衫早已经被大雨拍湿,黏在一起。 他缓缓举起手中剑。 剑道大圆满。 剑尖撑开一道圆型屏障。 雨花遇剑尖四溅。 他在等身后人退入凉甲城,彻底安全。 易潇也在等。 他背着萧布衣,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光大稷山脉伏兵的小殿下,幽幽转头,环顾了一圈。 在望向来时方向的时候多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最终停留在凉甲城前。 “真是满城寂静啊。” 小殿下笑了笑。 他面色悲悯,重新缓缓回头,看到一路踏过的场景。 流血漂橹如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易潇在等什么。 他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丝期盼。 他背着萧布衣,几乎要将大半个身子都转过身去,望向回头的路了。 双眸金灿。 幽幽穿过大稷山脉的树林。 穿过苍穹落下的大雨。 穿过一切的障碍物,落在了那个笼罩黑袍里的那个人儿。 穿过了她的白猫面具。 黑甲铁骑戛然而止,没有援军再来。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笼罩在黑袍里的女子,微微攥紧了袍里的漆黑剑鞘。 易潇其实在等一把剑。 任平生有九恨。 但他什么也没有。 他想借一把,至少能够与九恨正面交锋不会被落在下风的剑。 他缺的这一把剑。 巧的是,这样的一把剑,正在不是很远处的那个人,她就有。 只是白猫面具里的表情,易潇却看得很清楚。 有些微惘,有些茫然,有些纠结,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多没见,有些不太像那个果断而可爱的姑娘了啊。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他以黑袍裹住萧布衣,将撑不住疲乏陷入沉眠的萧布衣轻轻放在地上,不让泥泞沾上萧布衣。 接着纵然舒展身躯。 易潇笑着抬起头,对着天空问道:“愿不愿意借我一把剑?” 这句话说给她听。 大稷山脉那段的黑袍人儿明显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咬紧了嘴唇。 似乎要将那柄漆虞对准天空掷出。 只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秒钟。 也就只晚了那么一秒钟。 凉甲城外。 一声清脆的声音。 “给你!” 有人不远万里,连夜而来,最终掠上了凉甲城城头。 她递出一剑。 剑气由袖内崩出,直接崩开凉甲城小半个城头。 一剑西来万道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