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Chapter20. 那些匆忙回归的夏天,冲乱了飞鸟的迁徙。世界一瞬间黑暗无边,再一瞬间狼烟遍地。满天无面的众神,抱着双手唱起挽歌。那些在云层深处奔走的惊雷,落下满天的火。只剩下最初的那个牧童,他依然安静地站立在森林的深处,依然拿着横笛站在山冈上把黄昏吹得悠长。 我们在深夜里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那些命运的丝线发出冷白的光。目光再远也看不到丝线尽头,谁是那个可怜的木偶。 而你,带着满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现,随手撒下一千个夏天,一千朵花,一千个湖泊,一千个长满芦苇的沼泽唱起宽恕的歌,而后,而后世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详。花草又重复着轮回四季,太阳又开始循环着升起,再循环着坠落。而没有人记得,谁是牧师,谁是唱过诗篇的歌者。 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夏天了。当白昼不断地提前,黑夜不断地缩短的时候,友缘知道,又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错觉吧,总是觉得四季里面,夏季最为漫长,像是所有的时光都放慢了速度,沿着窗台,沿着路边,沿着湖泊的边缘缓慢地踱步。 打印机又在咔嚓咔嚓地朝外吐着刚打好的文件,友缘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是何宇接下来一个月的通告,二十二个,差不多平均每天一个的样子。在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友缘抬起头,朝拿着画笔站在画板前的何宇笑了笑说:“你下个星期有个通告是和岚岚一起的呢,是一个颁奖典礼,岚岚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何宇抬起头,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难得可以约到她这个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没见到她了。我是去颁奖么?” “嗯。而且正好你就是颁给岚岚的。”友缘点点头,继续打印文件。 不单是何宇,连友缘都好久没有见到岚岚了,仔细想想,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传奇。谁能想象当初那个在学校里爱唱歌,一群人去KTV玩的时候一定会握着麦克风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中国最红的新人呢。谁能想到当初那女孩子现在竟然是个流行歌手呢?的确,很多时候,命运都呈现让人惊叹的轨迹。 其实就连岚岚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学里面参加歌唱比赛的时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经纪人无意中看到了,然后去参加了一次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试唱会,之后就莫名地被签了下来,而签约后仅一年时间,就成了现在全中国提起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岚岚。 有时候友缘和别人聊起朋友都会很骄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在全中国闪闪发亮的人。可是每次友缘说完何宇和岚岚之后,内心就会突然掠过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闪动着黑色的光芒,安静地贴在心房壁上,随着心脏的跳动,带来一阵一阵弱小的疼痛来——秋实。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里面,秋实只发两条短信给友缘。信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军营的生活。尽管刻意回避了艰难的营生和训练上的不顺利,友缘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出秋实在军营的生活并不如意。 而那个高三,在友缘的回忆里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压在心里,横亘在血管中间,阻止着血液的流动,硬生生地在内心积压起绝望的情绪,像刻刀一样在皮肤上深深浅浅来来回回地切割着。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秋实的两条短信友缘一直存在手机里。在难过的时候,在考试失败的时候,在被老师骂退步的时候,在深夜里莫名其妙地想哭泣的时候,在看到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的时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周末相约出去逛街而自己只能埋在泛黄的试卷里的时候,在昏暗的台灯再也照不亮漫长的黑夜的时候,友缘就会拿出那两条短信来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友缘甚至觉得这样一直看就会看出更多更多的东西来。他一直在那里,一直站在中国最神圣的地方,穿着军服,留着板寸头,扛着枪,带着骄傲的神色,像一只永远翱翔的苍鹰。 信里的那些段落深深地刻在友缘的心里,甚至不用背诵,就会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样一行一行地从心里自下而上地出现。友缘记得最深刻的是遇见第二封信里的一段内容——友缘,我常常在想,那个时候我选择离开学校,到底是对还是错。想到后来就会感到深深的恐惧。未来太过漫长,太过遥远,我用力睁大了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还是回学校算了,至少那个地方还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校园,还有永远温柔永远善良的你们。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高三毕业你们也会离开学校,去另外的城市。你们会有自己光彩夺目的人生,会有更加璀璨的未来。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样平庸地继续下去,然后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华。我没你们念过的书多,但我记得以前我喜欢过的一个诗人曾经写过追日的夸父,他写: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毁灭感。也许你又要说我极端了吧。可是我情愿自己的人生是短暂而耀眼的烟火,也不愿意是无休无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灯。所以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重新地充满勇气。所以我们都要加油,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要咬紧牙。 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漫长的暑假里面,友缘回想起刚刚经过的硝烟弥漫的时光,心里对秋实充满了感激。在友缘心目中遇见永远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即使被压得站不直,也不会懦弱地跪下。那种力量,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可以让人变得勇敢。 “喂……喂!” 回过神来何宇已经走到了友缘面前,问她:“发什么呆呢?” “啊,没有啊,只是想起了秋实。” “嗯,我也是,我刚就想和你说,要邀请秋实一起去么?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嗯?他没在西藏了么?” “听说回来了。你打电话问问吧。” “嗯。” “喂,你好。” “秋实么?我是友缘。” “啊……友缘。什么事情啊?” “嗯,也没什么,还好么?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 “还行,挺好的。那个……还是住在以前那个地方么?” “是啊,因为忙的关系,而且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换好一点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将就着住下来了。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辛苦。对了,你找我有事么?” “啊,差点忘记正经事情,下个星期五晚上有个颁奖典礼,是何宇给岚岚发奖,因为我们几个人也好久没聚在一起了,所以想叫你一起去,有空么?” “啊!那替我恭喜岚岚呀。是什么奖啊?” “歌坛年度最佳新人。” “嗯。真厉害呢。” “嗯,那到时候我叫人开车去接你吧。” “好。” “……嗯。” “好,那下星期五见!” “好。” 秋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挂掉电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心里拥挤了那么多的难过,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无论是多么困难的时候,也无论承受着多少痛苦,你都可以坚强地笑着,用力地大步朝前面走去。可是你永远都是坚强的样子,像是最顽固的杂草一样生长着,无论别人如何压迫,如何践踏,你都会在艰难的缝隙里伸展出新的枝节。 ——·友缘 接完友缘的电话,秋实才发觉,从自己第一次看见友缘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的时光。当初十六岁的自己,现在也已经是二十八岁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从内心深处翻涌起来,感觉发生微妙的变化,像是时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转着回归原始。那些久远的夏天,那些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在这一刻又全部从记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站起身来想去倒一杯热水,结果碰翻了床头的台历。厚厚的台历散落下来,每一页上都有自己写给岚岚的话。离开来西藏之后,每一天遇见都会在台历上写下自己想对岚岚说的话,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孤单的世界里,在静默的世界里,还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是苍白的生活里唯一一点让人欣慰的色泽。秋实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去。 秋实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懊恼,沮丧,软弱,在一瞬间冲破警戒线,泪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违的温度。而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哭过了呢? 秋实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阳从窗外缓缓地切割过去,变幻着天光和温度。房间没有开灯,在日暮之后显得一片昏暗。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面,秋实正原地站着,站得很干净。 仔细想想,在西藏半年下来,竟然没有任何需要带走的东西。自己怎样的行李过来,又带着怎样的行李回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能不能说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窗外的太阳高高地悬挂着。火车发出熟悉的咣当咣当的枯燥的声音。秋实转过头去,阳光正好照着他的侧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毫发毕现。高高的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嘴角的两个酒窝在安静地熟睡时变得若隐若现,只有在他微笑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两个明显的酒窝。后来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阳光总是带着惹人的睡意。秋实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高楼。公路的两边,小区的中央,大厦的门口,城市间的绿地中,全都是这些肆意铺展的高楼大厦。 在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之后,再次站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时,秋实竟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西藏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发出暗淡的白光。而现在就像是大梦初醒,被刺破眼帘的阳光照得微微地发怔。 身边是外地路人的大呼小叫,他们挥舞着手,说:“真漂亮啊。”普通的一句话,却在秋实心里激起波澜。在那一瞬间,秋实竟然想起母亲留下的日记本中对父亲的描写,那个时候,年轻的父亲也是突然地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然会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也真够奇怪的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么?别开玩笑了。秋实自嘲地哼了一声。 重新走在街道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荡出一层又一层透明的光圈。城市还是这样宁静,似乎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它依然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浓烈的热度,包裹着人们千姿百态的生活。风依然沿着墙角奔跑,还是有很多的孩子背着书包低着头看着脚尖快速地行走,书包里是沉甸甸的试卷和参考书,头发扎起来,长长的马尾。 双腿自由来去,目光沿路描红。秋实像是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般清醒,自己怎么又走到这个地方了呢。 没有告诉友缘自己要回来,现在依然不想打扰她。应该快高考了吧。从友缘回给自己的信里就可以看出来,高三真的是炼狱一样的日子。极度缺乏的睡眠,高强度的脑力消耗,脆弱的友谊,暗地里的较劲,名校的保送名额,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这一年露出丑恶的嘴脸。 而此刻,友缘又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教室里面,听着何宇帮她讲她难懂的化学题呢?哦,应该不会吧,友缘成绩应该很好了吧。还是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对面的文科楼,就像自己在没离开的时候那样眺望着,抑或是坐在学校的湖边上,背着那些长长的英文词条。还是正在独自穿过阶梯教室外那条阳光充沛却格外冗长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脑中瞬间成形,然后瞬间消失,再产生新的想象。可是,这些都仅仅是停留在自己的臆想之中。 暮色四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偶尔有走读的学生从车棚里把自行车推出来,推出校门后就骑上去,沿着两旁长满香樟的下坡山路骑进市区。 那些学生经过秋实的身旁,目光偶尔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间,秋实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未曾与这里融为一体,而那些面容年轻的男孩女孩,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像是一个多年前的过客。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像是以前做过的关于扩散的化学实验,一滴墨水滴进无色的纯净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友缘,你肯定不会想到,在你以为我还在遥远的西藏的时候,我们曾经隔着一个校门的距离。我望着这个被香樟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校园,觉得那是你们的世界,干净而纯粹的学生时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遥远得像是那些星辰。 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话想要对你讲,我甚至设想了一千种我们重逢时的情景。可是,当我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却第一次有了恐惧。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就算分离得再遥远,可是头顶上,都还会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觉得孤单。你知道吗,在离开你们的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就是靠着你说过的那些话,在寒冷的黑夜里,重新觉察出温暖来。 ——秋实 其实在秋实的设想里面,不要告诉友缘他们自己回来了,一直安静地等待他们高中毕业离开。他不希望友缘看到一个失败的自己,等友缘他们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后,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 可是在秋实走到门口的一瞬间,这些想象像是烈日里被泼到guntang的马路中间的水,咝咝地化作白汽蒸发掉了,连一丁点的水迹都没有留下。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内心竟然像是森林深处的安静湖泊,没有一丝的涟漪,即使刮过狂暴的旋风,水面依然如镜般平滑。用手指的关节反叩上去还会在森林里回荡出空旷的敲击声,像是谁在敲着谁关闭的大门。镜面上倒映着曾经绚丽的年华和赠予这些年华的那个人。可是在这些想法都还盘桓在秋实的脑海里的时候,在这些想法都还在激烈地翻涌着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在秋实的眼前像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速特写镜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蚕食完遇见躯壳下的血rou和骨骼。世界在那一刻回归黑暗。在这一刻,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一千只飞鸟飞过去。带来夏日里最最华丽的送葬,也带走了年华里逝去的记忆。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 在转身告别你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像是散场的剧院,突然出现无数的空坐椅,灯亮起来,人群离散,舞台上剩下我一个人。从此活在各自的幸福里,那些以前的旧时光,那些你教会我的事情,我永远都记得。也请你记得我。记得我撒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华。那是我单薄的一生里,仅有的一点财富,好不容易给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记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泪和难过教会你的事情。 你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呢?怎么又能让我想起你呢?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祝我幸福呢?你怎么能忘记那么多我无法忘记的事情呢?秋实觉得眼睛很痛,用手背抹了一下才发现一手的泪水。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很多飞鸟在黄昏的天空里飞过去。当初认为任性的你,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的啊。只是谁都没有认输,大家一起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于是落日关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门。谁都无法再将它推开。 在乘火车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秋实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站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次是真的离开了,真的,离开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滑进嘴角。原来文学作品里描述的苦涩的眼泪都是真的。一瞬间,多年前友缘送别自己时的面容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难过的情绪被瞬间放大。 建筑是凝固的音符。 声音是坚固的诺言。 火车冒着白烟,悠长的汽笛声里,一切都消失了。 那天的颁奖大会很成功,何宇上台的时候下面很多他的书迷在现场呐喊,主持人还开玩笑说何宇比明星都还要像明星呢。岚岚穿着一身红色的晚装,头发高高地绾起来,全身散发着光芒。友缘看着他们两个站在台上,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产生这个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后来岚岚唱了歌,已经不是高中时代的少女嗓音了,现在岚岚的声音,充满了流行的女人味道。 友缘想,岚岚现在的样子,应该无数次地出现在遇见的梦境里吧。希望有一天,上苍可以赐给遇见荣耀,给她满身的光芒。
晚上典礼结束之后,一群人一起去KTV喝酒。一群人在里面开了个最大的包房,然后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闹得鸡飞狗跳。友缘甚至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毕业的那次狂欢,当时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样,疯得脱了形。后来友缘喝得有点多了,就叫岚岚唱歌。因为从高中之后,友缘再也没有当面听过岚岚的歌声。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见了也就是坐下来喝东西聊天,聊着聊着友缘就开始哭,每次的收场都是岚岚拉着她跑出咖啡厅,否则所有的人都会像看动物一样打量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一个泪眼婆娑,一个脸红尴尬,所以友缘今天死活要拉着岚岚唱一首,岚岚拗不过她,只好握着话筒开始唱。 起初友缘还大吼大叫说要所有人都不要讲话,并且挨个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别划拳喝酒先听歌不听就是天大的损失什么什么的,却根本没人理睬她。何宇见她有点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抱着她,叫她乖不要再乱跳乱叫了,“别人不听我们两个听啊”。 可是在遇见开始唱歌之后,人群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到最后整个包间里面就再也没人说话了,那些喝酒的人,划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声里慢慢地抬起了头。 遇见却没有看他们,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后来,友缘也不闹了,乖乖地缩在何宇怀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她很专心地听着遇见唱歌。 那些带着华丽色泽的歌声,像高一生日的那天岚岚为自己唱的一样,从空气里清晰地浮现出来,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变幻着的奇异色泽。友缘觉得胸腔隐隐地发痛,是那种被震开的酸楚感。这么多年过去,岚岚的声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云层,冲向遥远的天国。 在最后歌声结束人们爆发出的掌声里,友缘在角落里捂着嘴小声地哭起来。那些蛰伏了几年的理想,又从心里柔软的角落里苏醒了。 在那个颁奖典礼结束仅仅两天之后,报纸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出现何宇和岚岚的绯闻,那张何宇在台上拥抱岚岚表示鼓励的照片频繁地出现在各家报纸上。 工作室也开始天天接到记者的电话,问何宇是不是和当红歌手岚岚在一起。友缘每次都是说没有没有,解释到后来就越来越火大。挂了电话心里就在念:不!他的女朋友是一个年轻可爱善良诚实的助手!是助手! 气得胸闷。每次抬起头都看到何宇一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还咧着嘴笑,友缘就更气,搞得好像没他什么事一样。而每当这个时候,何宇就会过去抱抱她,说:“这种事你也要生气啊,不是已经在这个圈子里这么久了么?还不习惯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啊?” 友缘想了想也对,前段时间友缘的另一个朋友也是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一桩绯闻里,友缘还取笑过那位朋友呢。现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虽说是心里明白,可总归不甘心。 后来岚岚也打电话过来,两个人在电话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大骂记者,骂了一通觉得解气了,心情就变得很好。友缘心里觉得岚岚还是像以前高中时的那个样子,什么事情都跟着自己站一边,喜欢同样的东西,大骂同样的东西,尽管现在是大明星,可是在友缘眼里,岚岚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而可爱的。 挂掉电话之后,友缘回过头去看到何宇一脸放光的样子,甚至嘴角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友缘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于是上下打量着何宇,何宇都被看得不自在了。 友缘笑了笑,说:“嘿,小子你捡钱包啦?” “不是啊。”何宇咧开嘴笑了笑说,“他要回来了。” “他?谁啊?” “茂杰。” “……真的假的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就在你刚刚和岚岚在电话里大骂的时候啊,我看到短信了,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到。” “这么快?” “嗯。这小子也是刚刚才告诉我的呢。友缘你去跟公司说一下,把我明天的通告都推掉吧。” “嗯,好,我现在去。” 何宇站在高大的落地窗边,望着脚下的城市。 抬起头,很多的飞鸟从天空飞过去。天空显现出夏天特有的湛蓝。一些浮云在天上缓慢地移动着。从茂杰离开,到现在,自己都没发觉,还一直觉得茂杰的离开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都如从前一样的深刻。 可能是因为彼此一直都在联系,而且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培养的感情,所以即使分别了十年,比起以前的相处,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也许对于别人来说,十年足够改变一切事情,可是对于自己和茂杰而言,仅仅是一次分开旅行。各自看了些不同的风景,各自消磨了一小段人生。 而那些刻在脑海里的回忆,永远都像是最清晰的画面。闭上眼睛,他还是站在校门口提着书包等着自己放学。 他还是会和自己一起穿越半个城市只为了去吃一碗路边的牛rou面。他还是会和自己去大街上随便乱逛。从高二起就穿XL号校服的他依然会取笑比他矮大半个头的自己。依然会和自己打架打到满身尘土满面笑容。依然会在游泳池里拍打着水花,沉默地游着一个又一个来回。所以他其实从来都未曾远离过。他一直都在这里。 举目望去,地平线的地方是一片绿色,应该是个公园。那些绿色绵延在地平线上,渲染出一片宁静的色泽。已经是盛夏了。家乡的花,应该又是开出了一季的灿烂了吧。何宇想着这些,眯起眼睛笑起来。 电话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响起来。 友缘在的时候都是友缘接电话,可是这个时候友缘不在。何宇把电话接起来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人问:“何宇先生在吗?” “在啊,我就是。” “我是风云日报的记者。请问您看过一本叫做《春天》的画集吗?” “嗯,有啊,一年前我在网上看过前面的部分。” “您觉得怎么样啊?” “嗯我觉得很好啊,而且我也尝试过那种风格,很漂亮呢。” “相对于你而言,《春天》的作者应该比你名气小很多吧,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 “嗯,好像是哦。” “那你们画画的人会在创作中模仿别人的绘画风格吗?” “嗯,应该都会吧,像我们从小开始学美术的时候都会临摹很多老师的画作呢,然后要到自己真正成熟了才会形成自己的风格,并且也一直要不断地学习别人新的东西,才能充实自己啊。” “那你认识《春天》的作者么?” “不认识。没接触过呢。” “那你想要和她联系吗?” “也可以啊。” “好的谢谢您。” “不客气。” 所有的问题都是陷阱。 所有的问题都隐藏着预设的技巧。 所有的对话都是一场灾难。 何宇像个在树洞里冬眠的松鼠,沉浸在甜美而温暖的睡梦中,却不知道暴风雪已经逼近了树洞的大门。他还沉浸在对茂杰的回忆里,时而因为想起两个人好笑的事情而开怀,时而因为想起以前难过的事情而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前面,是一条大地震震出的峡谷,深不见底。 而一切都是龙卷风袭来前的平静假象。地上的纸屑纹丝不动,树木静止如同后现代的雕塑。那些平静的海水下面,是汹涌的暗流,推波助澜地翻涌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