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十六章 新的战场
北京这时已进入了冬天,对于北京的老百姓来说,意味着一年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下面就是储藏过冬的东西,准备减少活动,在家猫冬了。对于在北京的袁世凯中央政府来说,现在局面的发展,又何尝不是代表着他们政治生涯中最好的一段黄金岁月也早早地过去了,下面面临的,就是风刀霜剑。 现在从各部院到底下的百姓们,没有人不在心里面犯嘀咕的。眼看着雨辰崛起,难道北京王气要黯然收了么?每个人都感觉得到,又一场大的变局扑面而来了。 茶馆酒肆里关于这次南北之间的战事流言更多了。在西城大碗茶茶舍里面,杨度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茶水发呆。他最近也闷极了,袁世凯病势不轻,但是还在强撑着会客办事情,大本营那里忙得和没脚蟹一样。只有他在这次南北之间的战事当中,没有上一个条陈发一条建议。袁世凯身边的人看着他就带了三分冷淡,连议会选举的事情都要王揖唐来帮同办理,他也乐得轻松,抽身局外,看这官场十分可笑。 现在自己当真是我惭携短剑,只为看山来啊。杨度在心里咀嚼着老师的这两句诗,一时竟有些痴了。 茶舍里突然一阵热闹,就见一个系着红带子的中年旗人汉子昂然直进。自从袁世凯军事上面不顺利以来,那些一直不怎么活动、远在天津大连的旗人回京城的人也多了,不少人就是回来看袁世凯这个杀了太后的人怎么样倒霉的。在他们看来,雨辰是实实在在的民党,自己打天下,观感比这个原来是清朝重臣,从孤儿寡母手中窃取天下的袁宫保好上很多,不少旗人还为雨辰的进展叫好呢。 这个中年旗人看来颇有些面子,满座的人都起来和他打招呼。 “金三爷,您回京城了啊?可长远没有见着您老了,来来来,坐我们座上……给三爷上茶!” 那金三爷点头在人群里面坐下了,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字面清楚,中气足得很呢:“我本来在天津,懒得看那人管着这个北京城,看他马上也一步窄似一步,回来看看笑话,也是一个乐子。” 满座都轰然一声笑了起来,有人殷勤地问道:“主子在天津好么?” 那金三爷看着伙计提着铜壶在给他上茶,听人一问,肃容又站了起来:“主子在天津好!虽然还是孩子,但已经显出不凡来了。每天日本俄国领事馆的人都上门看望,主子已经能揖让进退了,都说主子虽然是冲主,但很是圣明。” 杨度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说溥仪呢,那个小孩子他也见过,小小的岁数就病骨支离的,能是什么圣主?他也只是在心里一笑,现在他们这帮人住在天津日本租界里,日本人当宝一样供在手上,谁也保不定将来会打什么主意,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自己担心的事情了。 一堆人乱纷纷地说了一会儿溥仪,就听那个金三爷对着一个人发问:“那二,你原来在军咨府里,现在还在那里混事情?” 一个看起来有点军人气概的汉子满脸苦笑:“现在组建了大本营,军咨府改的参谋本部早成了冷衙门了。又说什么经费紧张,停了咱们这些人的饭碗,现在正在家里面靠媳妇儿养呢。咱们这些人当年是朝廷派出去学陆军的,现在竟然都是就宽不就窄,要不是南边儿那个雨大帅是民党,我还真准备去投奔他们呢!听说北方投效的留学生,他见一个收一个,他的军队正在扩大,都有差使……” 金三爷嗤地一笑:“你投雨辰未必不是条路!总比窝在北京强。我当初就瞧这个人不寻常,现在做出来的事情还了得?我在天津会过王聘卿,他对前面军事也隔膜得很了,说得不很实在,那二,你有什么说道没有?” 这个事情是大家都关心的,于是眼光都看着那二。杨度虽然局势情况都清楚得很,也忍不住支起了耳朵,想听听民间对这次战事的看法。那二兴奋得满脸放光,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听他长篇大论了,咳嗽了一声,摆足了架子,又喝了一口茶,才娓娓道来:“这打了几个月的仗,不是小可的事情,听前方退下来的朋友说,这次在湖北前线可都是硬碰硬地真打,他们要保袁世凯,也是保自己的尊荣富贵,将士们是真用命了。但是南军也不是软茬子,装备好,指挥好,不像北军指挥上面一团糟,前面部队都掌握不住,虽然败得这么惨,可就是一个不服气……” 十一月中旬,因安蒙军绥远事件挑起的这场牵涉南北、主战场横跨两省的战事终于平歇下来了。袁世凯在十月底就已经开始求和,但是面子上面还是冠冕堂皇,认为中央讨伐令并没有下错,但是战事纠缠,徒苦生灵,南方又何尝能抵挡中央雷霆一击。但大总统视天下为公,眼看法定大选日期在即,不愿破坏本次大选,南方北方错误谁属,留待大选结束后正式政府公断。袁世凯愿意邀请雨辰北上,共同商讨国事,前面望两军就地停火,探讨善后办法。 雨辰一边严肃地表示愿意服从国民公议,期待大选完成,组建正式之民国政府,是非曲直,付诸公论,一边却快马加鞭督促前方军事迅速进展。 曹锟的江右军,因为吴佩孚的十一团进行了四天的顽强抵抗,终于有主力回到了武汉三镇,但是十一团全军覆没,吴佩孚自杀未成被俘虏。虽然吴为曹锟争取了时间,但是武胜关却被陈山河及时拿下,以江右军去硬碰武胜关的阵地,背后还有部队追击,他也不能做这个傻事情。正准备在武汉死守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第一作战军放下武器,全军被缴械的消息。 原来在贺胜桥一线本来就打得有气无力的第一作战军的指挥官陈宦,虽然是袁世凯亲手提拔出来的大将,但是在部队的根基实在太浅,不要说老牌子的第二师,就连新编的第八师他都指挥不动,可以依靠的就是鄂军改编的第九混成旅。武胜关被截断,江右军败退之后,陈宦见大势已去,也没有信心带着部队冲回去,自己通电宣布下野,住进了汉口的英租界,不见客不出门。第二、八两师群龙无首,加上鄂军第九混成旅一夜散尽,他觉得这样已经对得起袁世凯了,缴枪了事。在当时,能像江北军或者第三师那样苦战到底的部队毕竟不多,只要表现得对得起自己的饷钱就是好部队了。 这支被缴械的部队被雨辰飞调江苏陆军第二师的两个团过去接受缴获,就地整编遣散,只留了几千愿意在江北军干的军人。 自从第一作战军崩溃之后,江北军和湘军共计十六个团的部队迫近武汉,北面也有陈山河部队三个团下来。经过英美两国调停,雨辰也没有再来一次炮轰武昌的意思,第三师和第三混成旅全部缴械,就地坐轮船回北方。 而在河南雨辰的行为可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从湖北前线又抽调部队进入豫南,追着第二作战军打。这支部队一溜烟地一直逃到郑州,和齐燮元的第四作战军会合了才算平安,也绝对不敢越进豫南的雷池半步了。 湖北前线的北军主力就这么交代了个干净,虽然人陆续回来了一些,但是都已经元气大伤,特别是整建制被缴械的部队,就算重建,也没有原来那种老部队的魂魄了。 湖北前线败得如此之惨,绥远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安蒙军在贝子庙一线,前后夹击击败了乌泰部的骑匪,让乌泰只带着几百人落荒而逃。绥远张绍曾根本不愿意对安蒙军动手,反而通电中央呈请政治协商解决安蒙军问题,还在通电里把安蒙军大大地夸了一气,把他们的功劳摆了不少,毕竟克复库伦、击败乌泰这些事已经全国皆知了。 张绍曾这么做的时候,当时湖北前线已经很不利了,北军上下已经要给江北军留将来见面的余地,他的这个行动,怕就是北军上层的授意了。安蒙军现在屯驻贝子庙,虽然还保持着戒备态势,但是谁都知道,就算将来谈判解决问题,袁世凯也不会留这么一支强大的部队在自己身侧,迎接他们的就是光荣凯旋江北。 这一仗下来,北军败得太惨太丢脸了,本来以为至少能解决安蒙军,顺便进取江西,为将来解决江北问题打好基础,没想到却被吃掉老底子一半。原来能切实掌握的京汉线也被江北军雄踞一半,武胜关落入雨辰手中,中原南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袁世凯能在民初政坛上面呼风唤雨,还不是靠他的实力?靠他这十来万兵?但是现在南边崛起一个实力比他更加雄厚的雨辰,天下大权南移,已经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了。袁世凯现在正在上海和雨辰谈判,以前他最讨厌提责任内阁这个话题的,现在却喊得最响。军事上面自己能力已经不大了,他就想在这大选上面和雨辰一搏,至少要维持个南北分治,共尊一主的局面。 想着自己的心思,杨度不由得苦苦一笑,自己从日本回来,花在袁世凯身上的心思汗水,那可就真的白费啦!眼看袁世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底下的人心也是越来越散,能维持住现在的场面已经是不容易了。下面只能是雨辰步步进逼,北方苦苦招架。大选,大选又能说明什么?还不是要凭借实力说话! 从大局的变化想到自己这里,他真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一身本事,将来半付落花,半付流水吧!这个时局,已经不是现在他能掌握的了。笑看风云变幻也是人间一乐。 突然间,杨度很想去买一醉。 他正还在满心凄怆地听着那帮人议论,突然一个戴着棉帽子的长衫汉子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在他的面前敲了敲。杨度斜着眼睛一看,那汉子也摘了棉帽子朝他微笑,却不是白斯文是谁?他这个时候却懒得见人,朝他一挥手道:“你来找我做什么?去休,去休!” 白斯文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朝他笑得诚恳。虽然一直在担惊受怕地奔波,但是他却容光焕发,想来也是看着江北军蒸蒸日上的态势,心头高兴。 “皙子老兄,现在正是英雄豪杰大有为的时候,您怎么如此颓唐?平日里你精明可喜的样子到哪里去了?” 杨度冷笑一声,站起来就走:“别说你们司令还没到那份上,就算到那份上,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咱们这点交情从此算完,我杨皙子再倒霉,也用不着你来可怜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他是个傲性子的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更是受不了别人稍微有点异样的眼光和口气。说到底,他还是太过恃才傲物了。白斯文一把拉住了他:“皙子老兄,你这又是何苦?我巴巴地来找你,也是为了我们司令传话,再没其他的意思,我们兄弟还是兄弟。” 听白斯文说雨辰特地有话带给他,杨度一下僵住了,面子上有些落不下来,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话。白斯文笑着站了起来,将他按回在座位上面,放低了声音,神色严肃地道:“我们司令不日将来北京,很想和皙子老兄面谈一切,时势变易,英雄当趁势而变。关于一些治国经济大道,司令很愿意和皙子老兄讨教,特别北京政坛人物皙子老兄如掌上观纹一般。我们司令说了,他到北京就是睁眼瞎,身边人物多是不熟悉北方情势的,还望皙子老兄能多多帮忙。” 杨度静静地听他说完,眼中波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雨辰疯了!他这个时候到北京来做什么?单刀赴会?还是想再来一出鸿门宴?北京城没有项羽,只有曹cao!” 白斯文看他急切,知道这事情已经有了五分,雨辰要来北京这么匪夷所思的消息,杨度居然也能沉得住气,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三分佩服:“袁大总统电邀孙、黄二公连同我们司令北上开诚布公地商讨国事,各国公使也联名电请,认为大选是关系着民国法统确立,关系着正式政府成立的大事。我们司令觉得很有道理,国内的仗实在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愿北上和袁大总统商谈一切,已经在做准备了,不久就有通电的。顺便也想在北京迎接安蒙军南下,只要安蒙军能到北京,我们司令来又何妨?国家大事,也的确到了该开诚布公地政治解决的时候了,为国家保留一点元气。他的话就是这些,皙子老兄愿不愿意帮忙?” 杨度只是沉默不语,眼神有些茫则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时在江北大地上,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前方军事已经渐次收束。这一次大战打下来,部队得到了锻炼,削弱了北军实力,收入掌中一省半的地盘,安蒙军平安无事。江北徐州,已经完全成为了天下仰望的新政治势力的中心。南方各省的代表络绎不绝,军队士气高涨,而雨辰这个光复以来才踏上舞台的人物,已经慢慢地走进了中心。 这一仗打下来,雨辰得到了很多很多,而接下来他要面对和处理的事情更多。 刚把李章云送出去,雨辰才仰面瘫倒在自己办公桌的后面,转眼又坐直了身子。吴采已经走了进来,正含笑打量着他。 雨辰笑道:“念荪,坐!我这里这个样子,你也忙得不浅,有什么事情没有?”吴采笑道:“本来有些事情,看你这个样子,不太紧要的我就替你决定了吧,只要你不说我揽权就好。”他把手一拍,表示不向他汇报事情了。 雨辰捏着自己眉头苦笑道:“底下人要是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什么事情都要我来做决定,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现在局面大了,看来我也要成立一个自己的侍从室什么的……算了,这些以后再说。看你来的意思,也是想劝我不要去北京的?” 吴采含笑表示了默认,最后才道:“横竖现在通电也还没有发,我们也不为失信。大家都觉得安全没有保证……你要是不去,我想全国也都能理解。” 雨辰准备接受邀请去北京的消息只是在江北高层进行了传达,除了蒋百里表示支持之外,原来跟雨辰的嫡系没有一个不反对的,但是他态度那么坚决,把这些反对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今天是态度一直最稳重最含蓄的吴采亲自来劝他了,对于吴采这个最器重的助手,却不能随便敷衍了。他虽然以乾纲独断闻名全国,但是对几个最心腹的手下,还是很注意他们的意见的。 他站了起来,走到墙上挂的那幅地图前面,上面江北军的驻军分布都以小红旗标示在上面,这些军队都是他的心血他的骄傲。他一个个地看过去,又在上面拍了拍,转身朝吴采道:“只要我的实力在这里,我到北京也如泰山之安!念荪,我们都是要准备接全国责任的人物了,这一仗打胜了,但只是武功,文治上面的事情缺了也不成。我这次到北京,就是要让全国上下都知道,我雨辰是准备负起全国的责任来的!不知道袁世凯他安着什么心思,但是这个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那不过是一个新的战场罢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吴采:“念荪!我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上北京去的,之前我为什么要召开南方自治各省代表大会?就是要借着这场大胜利的余威将南方实力真正地全部团在手上。我们去的身份就是南方王!然后就近联络北方的势力和代表,全国大选,我也要必胜!中国这个局面时不我待,我总是在紧赶慢赶,生怕我们落后得越来越远。这个全国的责任,我们要尽早负起来!从江北走向全国,是咱们不能逃避的任务……也是我不能逃避的任务。”最后一句,已经变得很轻,几乎成了一句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