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章 为人者
至正二十三年,应天府将军府中。 彼时陆离尚是五岁孩童,已识字过千,能背诵、,却是不改顽皮本性,四处捣蛋,毕竟是将军府的少爷,奴仆婢女不敢恼怒,只是赔笑,加之母亲宠爱过度,从不对其进行责骂,父亲又常年在外征战不在府中,陆离愈加觉得自己拥有莫大权力,即使闯了祸也没有关系。 恰时陆鹰扬战胜归来,一身金甲还未来得及脱下便急忙进到后院,想要抱一抱陆离,却见陆离正哭着脸拍打一个婢女,婢女只是低着头忍受。 陆鹰扬颇为心痛,走上前去替陆离抹去眼泪问道:“离儿,你怎么了?” 陆离忙扑进他怀中,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说道:“...她...她不小心...我,我脚受伤了,不开心。” 他不明白陆离话中意思,只好问婢女究竟发生了什么,婢女在身前抓着双手颤颤巍巍道:“少爷不小心绊了一跤摔破了皮,我替他做了包扎。” 他顿时紧了双眉,低头与陆离问道:“是这回事?” 陆离委屈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望着他期望得到安慰。 他却勃然大怒,一把将陆离推开,指着陆离怒喝道:“人家有恩与你,你却为什么还要打她!” 陆离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反应,说话愈加结巴:“她...她...” 他黑着脸低声道:“想清楚再说话。” 陆离从未见过陆鹰扬如此表情,当即受了惊恐不敢再哭,说话终于有些顺畅:“她若是早些扶住我,我就不会摔倒。” 陆鹰扬愈加生气,两只眼睛要掉出眼眶来,“可事实是你自己摔了一跤,而小兰替你做了包扎,她对你有恩!” 陆离顿时不敢说话,锁住双眉,紧攥拳头,咬住嘴唇强忍着要哭的冲动。小兰亦是愈加惊恐,扳着自己手指,心“扑通扑通”直跳,似要从胸口撞出来。 恰时陆离的母亲赶到,见陆鹰扬黑着一张脸,而陆离咬着牙坚持,自是疑惑,走上前去与陆离问道:“离儿,怎么了?” 闻见母亲声音,陆离再也无法忍耐,“哇”地哭出声来,跑去扑入母亲怀中与她说道:“娘亲,爹爹凶我。” 陆离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后来她爹犯了事,全家被流放边疆,途中差卒要将她强暴,家人扑上去要与差卒同归于尽,却只是白白送了性命,最后只剩她一人尚在荒郊野地,而八位差卒已是面露yin色,恰好陆鹰扬骑马路过救了她,为报恩德,她便以身相许了。 她怜爱地拍着陆离项背哄道:“离儿乖,不哭不哭,我替你教训爹爹。”说着就捏起拳头,轻轻捶在金甲之上。 陆鹰扬却是叹气摇头。 以往回来,陆鹰扬定会抱着陆离又亲又啃,今日却是如此面色,她疑惑问道:“你怎么了,刚回来就这样。” 陆鹰扬道:“我才踏进门便闻见离儿在哭,急忙跑来问他怎么了,你知道他怎么说?就因为小兰没能及时扶住他,他就 打小兰,这像话吗?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况且,小兰还替他包扎了。”说罢脸上尽是无奈,只能叹气摇头。 她颇为尴尬,一边抚着陆离脑袋,想了想,与陆鹰扬说道:“离儿还小,不懂事。” “不懂事?”陆鹰扬“噌”地转过头,又瞪大了眼睛,“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这种事要靠大人教的,你若是再这样宠他,他以后定是个祸害!” 平日里陆鹰扬总是和颜悦色的,从未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欺负她,今日是头一回。她知晓陆鹰扬此时在气头上,不敢顶嘴,只好低下了头,依旧抚摸着陆离脑袋,低声说道:“那你说说,应该怎么教?” 陆鹰扬一把将陆离从她怀中扯住,双手摁住他肩膀注视着他双目低声道:“陆离,你是不是男子汉。” 虽然惊恐,陆离并不愿意让难得回来的陆鹰扬看了笑话,憋着眼泪站直了身体,望着陆鹰扬点了点头。 陆鹰扬说道:“那你觉得爹爹是不是男子汉。” 陆离亦是点了点头。 陆鹰扬望了小兰一眼,继续与陆离说道:“那你知道男子汉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吗?” 陆离摇头。 陆鹰扬说道:“离儿,男子汉明辨是非且不会随意发泄怒火。有一句话你要记住:若是别人有恩与你,你一定要报答。” 陆离睁着一双湿润眼睛问道:“怎么报答?” 陆鹰扬道:“比如这次,虽然你摔了一跤,但是你自己不小心害的,无别人无关,所以不能怪别人。小兰替你做了包扎,便是有恩与你,包扎完之后你要向她鞠躬表示感谢,而后跟她说:谢谢你,请问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说完之后,他便做了个示范,向小兰鞠了一躬,毕恭毕敬说道:“谢谢你,请问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小兰受宠若惊,摆着双手退了几步慌忙说道:“不用不用。” 陆离看在眼中,仍是疑惑:“可她是个下人。” 陆鹰扬走回来在他身旁蹲下,粗糙大手抚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与他说道:“离儿,虽然我是个粗人,每日带兵打仗,但我也知道有恩必报。人有胖瘦之别,但无贵贱之分,不管他是谁,只要他帮了你,他就是你恩人,你就应该报答他。” 陆离望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慈爱地点了点头,便正了面孔向陆鹰扬说道:“离儿记住了。” . 眨眼之间已过去十三年,父母俱已不在,记忆却是深印心底,如今见到相似之人,陆离倍感亲切,却佯装不知,与孩童说道:“什么意思?” 孩童道:“爹爹教育我,若别人有恩与你,你一定要报答。” 陆离笑道:“那你爹爹呢?” 孩童的眼神瞬间暗淡,脑袋亦无力垂下,哑声说道:“死了,被大官害死了。” 陆离自知说错了话,要与他道歉,“对不起。” 孩童摇了摇头,巫泽却是忿忿道:“哼,自从朱元璋当了皇帝,贪官遍地 都是!我爹娘也是被贪官害死的,仅仅是因为没有及时纳税,那狗东西就带人抄了我家,当着我的面砍死了我的父母!”说话之间,巫泽已然泪流满面。
陆离转头,还未开口,却听孩童说道:“这不能怪朱元璋,前朝百姓更为痛苦,终年生活在暴元的统治之下,是朱元璋解救了汉人,他是个英雄,我不恨他,我恨的是那些贪官,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民生疾苦,只知贪图享乐,为了钱财无恶不作。” 陆离颇为惊讶,如此孩童竟有这般见识,忍不住问道:“那你要杀了他们吗?” 孩童却是摇了摇头:“不愿,毕竟性命可贵。虽然我恨他们,只要将他们卸了官职就可以了,不必伤他们性命。” 陆离望着孩童稚嫩的面孔十分欣慰,心想:这瘦弱的体内到底装着怎样的灵魂?竟能将人生看得这样通透。 孩童却是神色淡然,又与他鞠了一躬,说道:“我在路边哭了许久,只有你替我请了郎中,只有你不避脏秽替我葬了大黄,你是我的恩人,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虽然只是简单话语,却如春风那般在陆离心头拂过,顿时有股暖意在他体内散去,荡漾全身。他温和着面孔,替孩童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轻声说道:“我想收你为徒。” 孩童愣了一愣,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泽却是神采飞扬,大声与孩童说道:“师兄说要收你为徒。” “师兄?”孩童念叨了一遍,茫然地望着陆离。 陆离淡淡笑了笑,取下帽子露出与他相同的光头,片刻之后又戴回头顶,与他说道:“你知道陆折柳吗?” 孩童身子颤了一颤,眼皮微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陆离继续说道:“我就是陆折柳,被成为戮一刀的玄武门弟子。” 孩童两眼顿扩,似发现新鲜事物那般,陆离以为他是惊恐,却见他嘴角分明渐渐翘起,一副开颜模样。“我见过你!那日在施州卫城中,我见你大开杀戒!” 陆离无奈地点了点头:“对,是我。你怕我吗?” 孩童摇了摇头。 “为何?我可是杀过人的。” 孩童道:“你杀的是坏人。虽然性命可贵,倘若留着坏人,好人会过得更加艰辛。” 这大约就是童言无忌吧,不似成人那般处处掩着心机。陆离转头与范子旭相视一笑,顿觉双肩轻松,“那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孩童点头道:“我愿意!” 巫泽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比其他人更为兴奋。 范子旭笑着问道:“巫泽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巫泽叫道:“这样我就不是小师弟了!” 陆离只是浅浅一笑,望着孩童好不怜爱。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窝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自己,而这次解救自己的不是红妆,是名为陆折柳的玄武门弟子。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说道:“我叫化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