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万罪潭
夜幕来临,依山傍水的小渔村逐渐沉寂。没有大城的热闹喧嚣,却平淡而温馨。渔火迢迢,比浩瀚星河更加绵长。 陆离与渔夫父女在屋里围着暖锅而坐。渔夫从锅内夹起一筷野菜放入陆离碗内,笑道:“来,多吃点,养身体。” 陆离颔首微微点头,夹起野菜便要往嘴里放,野菜刚触到嘴唇传来刺rou的灼热感,不禁喊道:“好烫。” 渔夫哈哈大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往野菜吹了几口凉气,重新放入口中,牙齿碾过野菜,汁水迸射浇灌口腔,不禁觉得十分舒畅。 渔夫的女儿从锅中捞出一块兔rou放入他碗中,“来,给你吃rou。” 他微微点头,吹了几口凉气,正要往嘴里放,却见渔夫一脸渴望地望着他筷间的那块肥硕兔rou,嘟囔道:“好想吃rou啊,我这女儿也不给我夹一筷,胳膊肘尽往外拐。”说罢饮了一口闷酒,倒是惹得他女儿一脚踹在他腿上笑骂道:“不是你让我对他好点的吗?” 他掩口胡卢,将兔rou丢进嘴内,确实口感不错,便多嚼了几回才咽入腹中,脸上泛起微红,偷偷瞟了渔夫女儿一眼,见胸前几两rou随着她的笑而上下颤动,不禁觉得面颊更烫。 在小渔村又住了三天,与渔夫的女儿关系越发亲密,冲动逐渐减弱,偶尔再见深沟,只是轻瞟而过。 他曾想就在这小小渔村了却余生。 深夜,小雨,陆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下床,倚着木门坐在门口,望向头顶的一帘黑幕,耳边传来富有节奏的雨声,滴答,滴答,顺着雨棚往下落,偶尔几滴调皮水珠乘着微风打在他裸露的脚背,微凉。 像这样孤独的夜晚,很多,像这样没有牵挂且孤独的夜晚,不少,像这样没有牵挂且孤独又满心愧疚的夜晚,仅此一个。 往事如画,重现眼前,恩与爱,血与仇,一幕幕闪过,烧着他的眼灼着他的心。时间定格在红妆死去的画面,他见到了自己生无可恋的双眼。 悲痛,哭泣,抹了两把眼泪,他这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如平凡人那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掌心欠了九分债,肩上背了十分仇。 有些人,注定颠沛流离,有些人,注定前路坎坷,但只有守得云开才能见月明。 他想起仍在床下的半尘,蹑手蹑脚地进门,抽出半尘,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又坐回门边,手掌抚着半尘,心静不少,只是愧疚挥之不去,尤其对不起戴宗,那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只是因为想劝导自己几句,却... 他叹了口气,将头埋进双臂之间。 他在门口坐了一晚,直到第一缕曙光照亮光头,才从地上坐起,轻展腰肢,打算与渔夫父女告别,开门却见渔夫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扰,便在轻轻带上门又坐下,打算等他醒来。 哪知一坐便是一早晨,直到巳时渔夫才揉着朦胧双眼开门而出,一脚踩在他横摆的左腿,惹得他一声哀呼。 渔夫惊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他拍去黏在裤腿的尘土,起身道:“我准备离开这里。” 渔夫笑道:“怎么,舍得我闺女了?” 正说着,渔夫女儿打着哈欠从侧屋开门而出,陆离有些担心若是告诉她自己要离开这里她会不会难过,想着如何开口,却见她两眼一亮,惊喜道:“宇哥哥你回来啦!”便欢脱地小跑而去。 他望去,见一个晒得同样黝黑的青年将背上的硕大麻袋放到地上,一手搂住她腰任由她亲吻抚摸。 渔夫笑道:“瞧我这闺女,一点都不注意形象。” 陆离望着亲密的两人,内心微微酸楚,问道:“他是?” 渔夫虽嘴上责怪女儿,实则笑得安详:“他们俩自小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如今长大了芙儿更是说非小宇不嫁。这次小宇去城里便是采购些结婚用的东西,枣啊,栗啊等等。” “哦这样。”他望着相拥的眷侣好生羡慕。 芙儿与小宇互相倾诉着几日的牵挂,额头抵着额头,嘴唇贴着嘴唇,两人腻歪了好一会才牵着手朝小屋走来。 小宇放下手中麻袋,朝渔夫鞠躬道:“叔...” 渔夫意味深长一笑,道:“还叫叔?” 小宇挠着脑袋,不好意思道:“爹...本来我早该回来的,但城中出了点意外,一个叫做陆折柳的人杀了知府的儿子使得全城戒备,所以耽搁了些时间。皇帝都发了告示,悬赏陆折柳,我看了那人画像,是一光头,大约...大约和他有些相像。” 小宇指向陆离,陆离忽然一阵心悸,惊恐地望向渔夫。 芙儿嗤之一笑,道:“若真是他,那我们这里不尸首遍地啦?他是我爹爹从河中救起来的伤者,叫...哎你叫什么来着?” 陆离支支吾吾道:“我...我叫成荒。” 芙儿道:“成荒?好奇怪的名字。” 倒是没人怀疑他,芙儿与小宇笑笑闹闹,牵着手往小宇家走去。 渔夫将麻袋提到一边,望着他道:“怎么,不跟芙儿告别?” 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失落道:“不了吧,请您转告。多谢这些天来的照顾,我告辞了。”说罢朝渔夫深深鞠躬。 渔夫忙扶起他道:“你还有伤,自己小心点。还有啊,心事别那么重,眉头总是锁着,我看了就心疼。” 他虽内心苦楚,还是含笑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芙儿与小宇的背影,转身离去。 不知道要去哪,天地之大无处是家。不敢再去玄武门,若是被卫清道长与冸咏晨知道自己所犯之事...既然皇帝已经贴出告示,只怕他们已经知道了吧? 他苦笑摇头,脚步虽沉,不得不迈步前行。 心无方向哪里都是方向。他沿着大河前行,芒鞋踏上湿土陷入半寸,湿了鞋边也不在乎。 忽然背后刮起一阵微风,他下意识地举刀自卫,却见一柄再熟悉不过的剑横在眼前。
半尘贴着裤腿落下,他任由那人提着衣领,踏上一块木板破浪而去。 两人至一清潭边上停下,那人背对着他,声音低沉:“陆折柳,你可知自己所犯何错?” 陆离低着头道:“师父,别装了,我认得浊清剑。” 卫清道长转身一把扯下蒙面黑布骂道:“他娘的,居然忘记换剑了!” 陆离望着雪鬓霜鬟的卫清道长,鼻子一酸,扑进他怀中哭道:“师父...” 卫清道长叹了口气,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念道:“折柳啊,哭吧,哭吧,哭得尽兴了就好了。” 又抹了两三把眼泪,他跪于卫清道长面前,深深忏悔:“师父,我因一时冲动而犯了大错,请您惩罚。” 卫清道长道:“你不是已经惩罚自己了吗?没有什么惩罚比自责更残酷的。” 陆离埋首不语,半尘躺于膝前,双手握拳微微颤抖,恨不得将自己塞回母亲腹内重头再来。 卫清道长抬手摁在他头顶,语重心长道:“你左侧有一湖潭,名为万罪潭,是远离尘世的神潭,你若想要洗去身上罪恶,只需于身浸潭内四十九天便可,到时所有罪孽便会烟消云散,也许世人还会提起,你只要自己放下就好。” 陆离转头,见那静止潭水,微波粼粼,偶有飞鸟点水而过,的确有一种清新脱俗的仙气。潭水清冽,深约一丈,石底清晰可见,大小鱼儿若空游无所依。 他眼中尽是渴望:“真的可以洗清罪孽吗?” 卫清道长神色肃穆,点头道:“潭边有树藤千根,你每次砍下一根,将脚与岩石捆在一起落入潭中沉入水底,于水底练刀,事半功倍,待憋不住气再砍断树藤浮上水面。倚树而息,打猎而食,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是崭新的陆折柳。” 陆离双目正经,握紧八斤而起,望着一潭清水,内心坚硬似铁。那根荆棘早已抽出,roudong还需rou来填。 他三两步走到林边砍下一根树藤,又寻来一块大石,用树藤将大石与脚踝绑在一起,正要入潭,却听卫清道长问道:“你的八斤已成这副模样,要不重铸一柄?” 他望向手中断刀,虽刀身已无光亮色泽,刀刃亦微微卷刃,但人与刀之间已有深切感情,“不用了,它现在叫半尘。” “半尘。”卫清道长重复了一句,哈哈大笑,背过身子欲离去,才迈一步,驻足提点,“折柳,习武是为行侠仗义,务必把这句话刻在心底。再冲动也不能肆意妄为,你知道哪种人最值得钦佩吗?即使摧心剖肝也不会乱了心智的人最值得钦佩。” 陆离点头,侃然正色道:“弟子铭记于心!” 目送卫清道长离去,他坐于潭边,深吸一口气,将岩石投入潭中,只觉有巨大力量将他扯入水中,不禁惊慌失措,呛了几口清水,慌乱中砍断树藤,扑腾出水面,大口呼吸。 卫清道长踏风而去,离开小潭五里地后自言自语道:“我说的这么扯,他应该不会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