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桑海棠下
似乎是水汽湿重的缘故,原本干冷的北风忽而变得有些湿润起来,从大鱼泊的北岸慢慢地刮过湖面,吹起阵阵水雾如丝,而后向更远的地方吹去。 大鱼泊旁,那稀疏而整齐的红桑海棠,随着风儿轻轻摇晃起来。火红如枫的海棠叶在阳光的照射下仿若一簇簇燃烧着的火焰,染红了天际,映透了湖水。 深秋的浓霜附着在草原的脉络上,肃慎而又寂寥。 两个少年,在大鱼泊旁似多年未见的老友,亲切而欢愉地交谈着。 他们从草原上的奇闻佚事谈到大雪山的巍峨神秘,从大鱼泊的壮阔聊到黑水河的狭长;从姑苏城的繁华似锦谈到草原中的尔虞我诈,也从海东青的勇猛智慧说到巫神的尊崇高贵…他们的对话很自然,也很有趣。似乎地域和种族的不同并不能使得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就像是熟识的老友般。 而在这一个逐渐被夕阳笼罩的黄昏,少年羊祜很是高兴。 从他懂事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今天,他生平第一次遇见了除却父亲外,另一个会平等视他的人。这是一种被人尊重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像是草原隆冬腊月时分的暖阳,很温暖,也很让人开心。 他今天,终于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一个愿意相信他,而不是认为他只是一个残废和疯子的朋友。 同样,在这一个临近尾声的黄昏,白青书也很开心。 因为同少年羊祜的交谈使得他原本紧绷了三年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那三年里,他为了活着,为了参悟扶疏大道、解除风雨掌的损害,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放松便等于死亡,唯有拼命,才能活着。 这样的想法,支撑了他三年,是他不断努力的动力,也是他肩头背负着的沉重包袱。而在这一个被风吹着的午后,在这大鱼泊旁,他将隐藏在心里的事情讲给另一个人听,甚至是姑苏城的事。讲的多了,他反而觉得释然了。 似乎,未来眼前的一切都不再被迷雾所遮掩,而是如红杏春色般,都是清晰而又明朗的。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两个少年,在这一刻,相视一眼,而后无声地笑了。 那如火的红桑海棠,在两人的身后,开的正旺… ※※※※※※※※ “咕噜…” “哇…哇…” 忽而,不知何时,两名少年面前的大鱼泊中,传来一阵尖锐而刺耳的叫声。这叫声听来有如半大婴孩的啼哭声,凄厉而瘆人,在凉风的吹拂下慢慢地飘散开来。 “不好…” “这个声音是…” 在听到这声令人生寒的啼哭声后,原本退到一侧的两名草原汉子瞬间脸色大变,嚯的一声将骨柄短刀握在手中,而后快步走到两名少年的身前,将羊祜挡在身后。 “这是…”白青书见此,心里有些疑惑。但在大雪山的磨练,使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有某种危险的生物在靠近他们。 很快,白青书便看到了那东西。 只见一头足有两个成人大小的大鲵从四人面前的大鱼泊中慢慢地爬了出来。这大鲵形似蜥蜴,只是外观看上去更为的肥壮扁平。灰褐色的体表上还附着着一层泥浆色的黏液,爬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黄乎乎的痕迹,散发着腥臭的味道,闻去令人作呕。 “该死,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大鲵…”一名草原汉子嘴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显然是被这大鲵给惊到了。 不过确实难怪他如此,因为一般来说,大鲵都会选择阴暗潮湿的泥沼栖息,尤其是体型较大的大鲵,是决不会出现在浅水的地方的。唯有体型较小的大鲵和尚还年幼的大鲵才会选择水域较浅的池塘或者湖泊栖息。当然,大鲵处于排卵期的时候则不然。 “保护主人…”另一名草原汉子见此,也不多说,眼神凶狠地盯着面前逐渐靠近的大鲵,手中的骨柄短刀泛起冷冽的光。 “哇…”大鲵又婴孩般的啼哭了声,似乎很愤怒有人挡住了它前进的道路。 “叮…”其中,左侧的那名草原汉子身子如奔驰的骏马般掠出,手中的短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冷光,凌厉地朝着大鲵身上劈了下去。只是,奈何那大鲵的体表有着滑溜溜的黏液阻挡,骨柄短刀虽然锋利,但这一刺就像是刺在了柔软蓬松的棉絮上,斜着擦了过去,竟是无法伤其分毫。 “咕噜噜…”大鲵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腥臭味刺鼻的黏稠液体,那汉子躲避不及,被整个笼罩了进去,顿时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再看时,那大汉已经是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上裹着一层令人作呕的黏液,全身焦黑,气绝身亡。 那大鲵口唾液竟有如此剧毒! “见鬼…”另一名草原汉子见同伴遭遇不测,面色也是有些难看,他握着骨柄短刀的手心不禁冒出了冷汗。 “你有刀么…”就在这时,一直站在羊祜身旁未曾动过的白青书忽的对着身旁的羊祜问道。他的面色很平静,似乎没有觉察到即将到来的死亡。 “有…” “这个可以么…”羊祜怔了下,而后从那张羚羊毛毯下拿出一把做工精致的骨柄匕首,递给白青书。 草原人生性善战,都会有贴身藏刀的习惯。即便羊祜是个无法行走和战斗的无骨人,他平时总也会习惯性地在身边带一把短柄匕首,以防不测。 “可以…”白青书的回答很简单,却很坚定。 他方才一直站在羊祜身旁没动,并非是怯弱。一是为了保护羊祜,二是为了从大汉与大鲵的交手中发现大鲵的弱点。唯有像大雪山间奔跑的雪狼般懂得隐忍和找寻猎物的弱点,方才有成功的把握。这是他在阿母峰上学到的东西。 很简单,也很实用。 白青书注意到,这大鲵的体表有黏液阻挡,无法入手;但是它的双眼,却没有眼睑遮盖,只要能将匕首刺入它的眼睛,便有了能够取胜的机会。 “把你的刀也给我…”白青书将羊祜的那把短柄匕首插在腰间,而后又对另一名草原汉子说道。 “可是…”那草原汉子有些犹豫,看向羊祜。 “照他说的做…”羊祜的声音有些平淡。 草原汉子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将手中的短刀递给白青书。 ※※※※※※ “咕…”大鲵血口中,褐色带斑的长舌从口中延伸而出,向着地上的大汉尸体席卷而去。那长舌上覆盖着一层青色的舌苔和细小的倒钩,还混杂着腥臭的黏液,滴落在草地上,将地皮腐蚀成一片焦黑色。 它的舌头,马上就要碰触到那具凄惨的尸体。 “唰…”但就在这时,一把骨柄短刀似从遥远的虚无而来,穿透空气的阻碍,如利箭般刺穿大鲵的舌头,将其狠狠地钉在草地上。 “哇…”大鲵的舌头和它的双眼一样,虽然有一层薄薄的黏液覆盖,却仍然柔软,无法阻止那短刀锋利的刀刃。它一挣扎,短刀在舌头上划开一道豁大的伤口,绿色的血液从舌中渗出,显得很是可怖。 白青书看准时机,一个纵跃而起,右手迅速地从腰间拔出羊祜的短柄匕首,深吸口气,将其飞掷而去。匕首如流星,狠狠刺入大鲵的右眼,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它痛的发出凄厉而尖锐的惨叫声 “哇…咕…”忽而,那大鲵似发了疯般,猛地一扯,竟是不顾舌中的短刀,忍着剧痛朝前冲去,庞大而黏稠的躯体如山岳巨石般砸在白青书的身上。 白青书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腰间一阵剧烈的疼痛撕扯,似乎是断了几根肋骨。 他的身子如飘摇的落叶般无力地坠落到一旁的草地上。 但是,出乎意料的,那大鲵竟然没有朝着他的方向再次撞来。而是扭头撞向了那名挡在羊祜身前的草原壮汉,而后用力一甩,那草原汉子便砸到了一旁的草地上,脸上布满鲜血。
终于,大鲵的面前只剩下了一人。 那孤独地坐在担椅上的少年。 它的右眼中还插着那短柄匕首,仅剩的左眼中血丝横生,死死地盯着羊祜,状若疯狂。 羊祜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但他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是大喊大叫。相反,他的脸上也很平静,只是脸色更为的苍白了,显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一样平静。面对死亡,没有人能够做到真正的平静。 “今天,没有人再会死…”忽而,就在这时,一道平淡而又坚毅的话音从旁边传来。羊祜努力地侧过身去,看着那说话的少年。 于是,他见到了他这一生都不会再忘却的一幕。 这一幕,将如同火烧的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 ※※※※※※※※ 红桑海棠的叶子在白青书的头顶摇曳,似烈火燃烧。那站在红桑海棠下的少年,灰色的衣衫上沾满了黄色的尘土和大鲵的青血,他的脸上也是狼狈不堪。但是此时他的一双眼睛,却很明亮。 羊祜隐约记得,他只在夏夜的草原上,在奔腾的马背上,看到过天上的似水繁星。那时的繁星,很亮,就像是如今那站在红桑海棠下的少年双眼般,澄澈而空灵,明朗而纯净,照亮漆黑的夜。 风,在少年的身周徘徊,似乎吹来一阵格外清香的花草味儿。 白青书的气息,在此时竟如小溪水般绵长不绝,生生不息。 那是扶疏的气息。 红桑海棠下,有少年,也有扶疏大道。 红桑海棠下,少年有如神明。 而那大鲵在感受到这股扶疏的气息时,原本疯狂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畏惧。 因为,那是扶疏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 它的左眼,深深地看了眼站在红桑海棠下的少年,而后庞大的身躯慢慢退却,钻入大鱼泊中,最终消失不见。 白青书的脸有些苍白,有些倦怠,也有些盎然的生意。 羊祜看着那站在红桑海棠下的少年,很是震惊。 因为,方才的那一幕,使得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被所有草原人敬畏的男人。 一个有如神明般勇敢而无惧的男人。 方才的那一刻,羊祜在白青书的身上,竟然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 这是大雪山的深处。 深不可知的地方。 白色的雪,在这里绵延;干冷的风,在这里吹打着松树的枝梢。 松林间,有人声,也有妖兽愤怒的吼声。 一头足有成人大小的白色雪猿浑身是血,半跪在厚实的雪地上。它的身上,有着无数或大或小的伤口,有的甚至已经结痂,看上去狰狞无比。 它的右眼被人生生地挖去,眼眶中是青紫色的筋和腥臭的血rou。 它仅剩的左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口中不停地发出不甘的咆哮。 那是个只穿了简陋兽衣的少年。 他的身后,有两名黑袍人影,无声无息地站着。 少年的脸上,满是鲜血,只是那都是他杀的妖兽的血。 “我的父亲是‘王’…” “我也是要成为王的人…” “我怎么能够输给你们这样的爬虫…” “我要…比我的父亲更强…” 他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入雪猿的左眼中,而后右手轻剜,又将它的眼珠生生挖出,而后又拔出匕首,刺入雪猿的心脏… “这…只是个开始…” 少年抬起头,看向大雪山的更深处。 他的眼中,风雪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