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微雨笼罩着一座城。 行人,过客,流民。空气里有焚香的味道。 一切皆是春意。 过了这场雨,日子便要热起来了。 宅子里,树夏带着唤香沿荷塘走着,细雨里散步,也是别有情致。 没有石墨予打扰,十三又在府里,树夏心里妥妥的,脚步都跟着轻盈起来。 她望着那睡莲,心想,等夏天到了,这一池碧莲又是最夺人眼球的,想起戏水莲叶间,似乎也不过是前些时日的事儿呀。 雨水细细的,朦胧又朦胧。 远山苍翠,山顶飘着雨云,颇有些意境。 夏宅选址确实很妙,不仅宅子深,大,古色古香,远景更是开阔,与自然融为一体。 树夏穿了件水绿色的丝绸衫,那丝绸轻盈,柔软地在风里翻飞,如梦似幻,走在雨雾里,她竟是天人般,仙气渺渺。 雨雾里远远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换了身素白色袍子,却也一眼就能辨出,是他无疑。 “秋泽君?”树夏走近了,他行礼,她回礼。 “怎么不见十三少爷?”唤香忍不住问了句。 秋泽微微一笑:“应是在和夏侯爷说话吧。”他见树夏脖颈用巾子装饰了,遮住了淤青,关心问道:“敷药了没?可有效果?” “无妨。”树夏回以笑容,少女睫毛长而翘,扑闪如蝶。 “秋公子,昨日,我们可是听到了你的传说……”唤香何时变得这样大嘴巴,居然还毫不客气地上来就提起。树夏瞪她,她吐舌,一副“嘻嘻,让我问问嘛”的样子。 “哦,什么传说?”秋泽君倒是饶有兴致。 “说,你是那纹鸳公主的准驸马,这是真的吗?” 树夏扯住唤香的袖子,那丫头却蹦开,哈哈笑着,只等听那公子如何应答。 “纹鸳公主,是我的一位挚友,这没错。可是,在下区区一介草民,怎会高攀得起。”秋泽君神色淡淡的。 “挚友,听起来有点暧昧呢。”唤香还不放过,又追问:“民间传说纹鸳公主之前豢养男宠,可是真的?” 秋泽不疾不徐:“公主一介女流,却难得大气,对国家政事有自己的看法,不同于寻常宫闱女子,在下很是钦佩。承蒙知遇之恩,我们也算聊得来,如此便成了朋友。” “咦,你这人,说了半天,怎么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呀?”唤香这机灵鬼,看来是要死缠着秋泽君不放了。 树夏递给唤香一个眼神,她才住了嘴。 树夏站稳,向秋泽君行了一个大礼。 唤香吓了一跳,那秋泽君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拱手道:“小姐,您太客气了。” “我原是听十三说起,那日在苏太后宫里遇险,他请一位朋友出手帮忙,我们才得以顺利离宫,想必便是您了。”树夏仰头看着他,他脸上有微微笑意,像这天青色的烟雨。 水绿色与素白色,站在一起,二人竟似一对璧人般和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秋泽仍是笑着,一顿,他又道:“我与树夏小姐您,倒是一见如故。只这次行程匆忙,以后若有机会,愿与小姐彼此多认识。” 树夏有点错愕:“怎么,难道你马上要走?” 秋泽君点点头:“此行若非遇到胡氏,我们是不会往夏侯府里来的,十三要事缠身,今日晌午我们便要启程。此一去,十三他就再也不会回府了,你可知道?” 树夏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夏文朗的书房内。 香炉里燃着香,淼淼冒出。 窗外几支修竹,极简,干净。那是夏侯爷的风格,从容,利落。 十三跪在地上,二人已说了好一会儿话。 毕竟是和十三有多年情谊,他待他,也似对待自己儿子一般。多年来,他对他严苛异常,就是怕有朝一日,他入了残酷的杀伐之阵中,也能从容,顶天立地。 活着。这个词听上去,简单,甚至有些卑微,但谁又能说,在这乱世之中,活着,是不难能可贵的? 十三不知道,从把婴儿十三抱在怀里起,夏文朗便无数次为他祈祷。这个小小的婴儿,若是能长大成人,无论世事如何更改,活着,才是他对他最为质朴的期待。 “起来吧,府里养你多年,你也一再跪谢过了,是该走了。”夏文朗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多少年了,他两鬓斑白,在朝中,他低调为人,在商场,他殚精竭虑。他做不了更多,唯一能做的,是护好自己府中之人。他也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但那是对外人的。他老了,心是更加柔软了。上一次他急召十三回府,又令他迅速启程去他生父处,原想用猝不及防缩短告别的疼痛,没想到,十三却回来了。想到自己精心养大的十三,自此要离去,他心里难受,忍不住鼻酸。 “老爷……”十三眼眶也红着,年轻男子更加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舍不得。”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你最舍不得的,是你的乳娘胡氏,”夏文朗叹口气,一顿:“还有树夏。” “她们,就拜托给您了。” “胡氏陪你多年,我自会差人好好保护,请名医为她治疗,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帮你找出残害她的凶手。至于树夏……”夏文朗声音低下来,他看到了眼前跪着的那个男子眼里的黯然,但他还是狠心说:“你的脚踏出我们府开始,就忘了她罢。” 十三心里窒息般,说不出话来。 他和她青梅竹马,在后山的草地上奔跑的快乐,在告别时哭泣的悲伤,在每一次她乘坐的小船来岛上看自己时的狂喜,他笨拙的,认真的,把她的一切都爱上。 他不知道少女究竟从哪一天起,也悄悄把他放在心底。她脸上的潮红,是因自己而起,她脸上的泪痕,也是因自己而生。他内心感到卑微过,迷茫过,他怕自己下人不似下人,主人不似主人的身份太尴尬,怕太靠近树夏惹来流言,他却忘记了,忘记了有一天,他要直面这残忍的分离。 是的,哪怕他已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哪怕自己的父亲有赫赫战功和声望,哪怕困扰他多年的疑惑得到了解释,哪怕他终于有尊贵的身份,那又怎样? 他不想,不愿,也不能失去他心爱的女子啊。 夏侯中意的良婿,不需要为君为臣,哪怕是能带着树夏隐居在这乱世的一处桃源,他便知足。但十三,注定是要卷入杀伐的战场。将来,是生还是死,他都是一枚棋子,不可能再有自由。 十三的心,碎裂一般疼痛。 “父亲……”一直静默在旁的夏如朝终于忍不住上前:“你明知道十三和树夏彼此喜欢……” “住嘴!” 十三低声说:“那老爷,我走了。”他站起身,默默往后退。年轻男子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更显得高大、挺拔。 夏侯略有些恍惚。是呢,这年岁,光景,可真是快。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 “十三……”夏侯追上几步。 十三顿住。 “若是树夏给你去信,你,你便断了她的念想罢……”夏文朗艰涩地说。 夏如朝想争辩,十三拉住他。不容夏如朝再为自己说话。他朝夏侯爷点了点头,推门出去。 烟雨朦胧。十三缓缓走入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