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十章 寡人有疾
皇极殿前浩大的广场上,虽是站上了上千号人,仍是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渐渐已经有些冷静下的萧墨轩,这时候才能够定下心来,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除了内阁首辅徐阶以外,其他三位内阁大臣也是分列左右,站在两边的队伍前头。 站在西首的,是高拱和郭朴;站在东首的,除了内阁次辅立春芳外,赫然竟是自己的另一位老师,现任应天巡抚张居正,倒是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见萧墨轩目光投来,向来在萧墨轩面前庄重的张居正,竟是有些局促不安的轻移了一下脚尖,似乎想要对自个说些什么。 而转向高拱和郭朴那边的时候,萧墨轩迎来的却是两道冷冷的目光,就连萧墨轩也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难道今个这事儿其中真有什么古怪不成?萧墨轩尽量装得平静些,朝着高拱和郭朴一屈身,两个倒也不副不爱搭理的模样,眼瞅着萧墨轩跟着裕王朝西苑转去,冷哼一声,又在低头私语着什么。 西苑,万寿宫。 “儿臣求见父皇陛下。”裕王领着萧墨轩一行,在万寿宫前长跪不起,已是足足有半个时辰。 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落下,覆在众人的身上,像是一尊尊冰雕。 自从第一天进国子监的时候,被老先生罚过一场跪。萧墨轩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心里早懊恼着,早知道要做这么一个活儿,就该是提前准备着了。 当日备下的棉垫和小酒瓶子,眼下仍是藏在书房地地柜里头。 “儿臣求见父皇陛下。”裕王的手指已经有些冻得发紫,任由着雪花打在脸上,提起一口气,高声喊出。刚喊出口,却是又全身哆嗦一下,连忙用一只手撑住了地。 “王爷……”除了嘉靖帝本人之外,恐怕萧墨轩便就是对眼下的情形最明白的人。嘉靖帝是断然不肯见裕王一面。 “王爷……别强撑着。”一句话到了嘴边,又被萧墨轩吞了回去。只是欠了欠身,小心的嘱了一句。 “儿臣求见父皇陛下。”裕王像是没有听见萧墨轩的话,提了提气,又喊出一声,只是这一回,声音已是略显沙哑。 “哎呀……王爷……”远远的,冯保领着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奔了过来,刚到面前,便是迫不及待的从一名随堂太监手上接过一件皮祅。覆在了裕王的身上。 “你这是怎么伺候王爷地。”冯保涨红着脸,冲着李芳吼道。“这么冷的天气,这石板上别说跪着,只坐上一会儿都要碜到骨头里。王爷的身上,眼下可是担着我大明的九州万方。” 李芳适才几起想扶裕王起身,都被裕王推了开来,眼下心里正心疼着,被冯保这么抢白,若不是看着在万寿宫外,面前又有裕王在,只怕是当下就要发作出来。 “王爷。起身吧。”李芳揉了揉已经有些酸疼的膝盖,移到了裕王身边。 “萧大人,来帮着劝劝王爷吧。”李芳回过头来,眼巴巴的看着萧墨轩。 “父皇一日不见我。我便在这里跪上一日,直到父皇见我为止。”裕王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可是萧墨轩分明能感觉在一股压抑许久的冲动。 李芳和冯保无奈的互视一眼。只能是缩了缩手,向两边退去。 “儿臣……”裕王又一次挺起胸膛,身子却是微微一晃,缓缓的朝着一边倒去。 “王爷。”一直跟着跪在裕王身后地萧墨轩一个激愣,扑出身去一把托去。托在手上,却觉得入手沉重,裕王整个身体都无力的靠了下来。 “王爷……”冯保和李芳顿时也是大惊失色,一起拥上来围住。 “快……快……快把王爷抬到那边地值房里去。”冯保的额头上,竟是微微渗出了汗来,用力的把裕王的胳膊向着自个的肩膀上边拉着。 “皇上……您就见见王爷吧……”李芳“呜”的一声哭出声来,朝着万寿宫前磕倒。 “皇上……”除了扶住裕王的萧墨轩和冯保,包括万寿宫前守卫的侍卫和太监们在内,一起跪下身来,放声痛哭。 “铛……”一声悠扬的罄声,从万寿宫里飘忽忽的传了出来。阶前众人立刻收住了声,只伏在地上。 殿门前身形一晃,闪出了一件大红地袍子出来。 “黄公公……”李芳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扑上前去,“ 是肯见王爷了?” “唉……”从万寿宫里转出来的黄锦,看了一眼殿外的情形,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还不快把王爷抬到值房里去请太医来看?”黄锦地目光在冯保身上落了一些,急切的说道。 “哎,这就去。”冯保连忙点了点头,和萧墨轩两个背住裕王爷,就要转身过去。 “萧大人。”还没等萧墨轩迈开步子,便就听黄锦又是一声唤。 “萧大人,皇上想要见你。”黄锦朝着萧墨轩拱了拱手,小声的说道。 “萧大人,让咱家扶持着。”李芳也听到了黄锦地话,站起身来抹了把脸,走到萧墨轩身边,朝着萧墨轩欠了欠身,“萧大人快进去见驾吧。” “哎,扶好喽。”萧墨轩小心翼翼的把裕王的胳臂移到李芳香身上,看着冯保和李芳几个抬着裕王朝着司礼监的值房去了,才回过身来,整了整衣襟,朝着黄锦看了一眼。 “萧大人。”黄锦微微欠了欠身,领着萧墨轩向门内走去。 万寿宫,寝殿。 萧墨轩并不是第一次见嘉靖帝,可寝宫里闷热到这个程度,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仅仅在龙床前,就燃着六七个火红的炭盆。刚从外面走进去的时候,萧墨轩一时间差点没窒息过去。 一卷厚重的金丝绣龙被覆在嘉靖帝的身上,头上的头发似乎是刚才才修整过,倒显得十分整齐。 苍老,这是萧墨轩第一眼看见嘉靖帝的时候的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
腊月二十八的,萧墨轩觐见皇上时,虽眼见着皇上有些疲态,可鬓角间的头发还算是黑亮。可眼下看来,虽然已经是刻意梳整过,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那已经过半的花白。 海瑞的一封,就像一把尖刀,直直的插在了这位一生自诩仁慈的皇帝心里最软弱的地方。数十年来苦心构筑的信心大厦几乎是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微臣叩见皇上。”萧墨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来了?”龙床上边,一声轻唤传了过来。少了些威严,却多了些和蔼。 “微臣在……”萧墨轩顿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是伏下身子,把额头贴在地面上。 “上回你给裕王描了幅像,这回也给朕描一幅?”嘉靖帝有气无力的抬了抬手。 “皇上是想……”萧墨轩渐渐有些明白了过来。 “你还叫我皇上?”嘉靖帝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眉间的皱纹拉扯着,一直延伸到了额头上。一偻花白的头发从头上落了下来,搭在眉间。 “臣请,请前太医令李时珍进京为皇上诊断。”萧墨轩心头泛起一阵酸来,喉咙里咕咚的响了一下。 “朕让你帮着朕描像,你却要帮着朕请大夫。”嘉靖帝缓缓抬起头来,直直的看住了萧墨轩。 “萧子谦,朕到底还是没看错你……”长出一口气,嘉靖帝的眉头,竟是渐渐舒展开了一些,“你说了一句实话,朕确实身染恶疾。” “微臣,并非此意。”萧墨轩和声回道,“微臣只是以为,皇上想以退位之举而避天下人口舌,实非明智之举。” “难道这天下人岂不正盼着朕退位让贤?”嘉靖帝似乎被萧墨轩的一句话激起了怒气,“难道你萧墨轩,难道那海瑞,也不是这样想的?” 一阵北风带过窗格,发出一阵“劈啪噼啪”的响动,黄锦连忙奔了过去,用手拉紧。 “皇上刚才说微臣说了一句实话,可眼下皇上却是说了一句错话。”萧墨轩忽得抬起头来,直视着嘉靖帝的目光。 “微臣虽是自个不认,可皇上心里却一直以为微臣是裕王爷的人。”萧墨轩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按在地上的双手,也紧紧的握成了拳,“微臣当年只不过是一介监生,受皇上隆恩,才得了同进士出身。” “自四十年来,微臣入都察院,任兵部员外郎,直至升户部侍郎,直浙经略。哪一步不是受了皇上的器重和隆恩。”萧墨轩的眼里,竟是有些湿润起来,“微臣对王爷尽心,岂又不是受了皇上的关照。” “你……”嘉靖帝被萧墨轩一顿抢白,顿时脸色一红,抬起一只手来,直直的指着萧墨轩。 “萧大人……”黄锦刚拉紧了窗格回过了身来,便就看见嘉靖帝这副模样,顿时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又扶着嘉靖帝靠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