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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心问

    “是,合作!”,李慕道顺手接过徐安然手中的茶瓯,高山流水般的满斟了一盏茶水,“数十年升平,人世间这个朝廷确乎已经是外强中干了,江南这一场大乱戳破了外层的表象,由此天下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自当年一统西荒的唯罗王神秘消失,妖族分裂为江南无根山与江北比宁谷两部,数十年来被玄都观江南、江北两大提点真人压的死死,东向再难寸进。如今这种局势也势必随着江南大乱而被打破,无根山与比宁谷必定会插手江南乱局,眼下这局势眼看着就是水起风生了”。

    见李慕道说的一脸忧虑,徐安然“嗤”的一笑道:“你这随情任性之人也来心忧天下了?”。

    “倒不是我心忧天下,只是江南这一场乱象实与我等密切相关”,说话间,李慕道蘸了茶水在书案上画了一个简明地形图,“你的抚阳观道区与本洞首丘山位于山南东道西北部,啰,就在这里。你看看这地形,咱们这地方上接江北诸道,下压江南诸道,往左不远是西荒无根山,往右则是朝廷所在的帝京城。占据着这样的地势,少不得要招人惦记。”

    细细看了看李慕道蘸水绘成的地形图,徐安然微微点了点头,从这地形图上来看,无论是江北的比宁谷要南下,还是西荒无根山要东出,他抚阳观所辖的道区几乎都属必经之地,真是想不让人惦记都不行。

    “你既不能丢了道区,我狐族一脉也不能失了首丘山,我家洞主的意思是愿与你抚阳观合作,合力维持住这一片的安宁”。

    闻言,徐安然似笑非笑的看了李慕道一眼,“若无根山与比宁谷真要闻风而动,就凭咱们这点力量能拦得住?”。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动是肯定要动的!不过那无根山与比宁谷肯定不会倾巢而出,毕竟你们那玄都观里的两大提点真人也不纯是个摆设,无根山与比宁谷暂时只会派出小股人马以各扶植一路乱军的方式插手江南乱事。凭咱们的力量自然挡不住倾巢而出的无根山与比宁谷,但要挡住这些江南乱军还应无问题”,说到这里,李慕道自嘲的一笑,“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如今好在两拨‘神仙’们打的势均力敌,咱们也正好居中用事。保住自家门前一点清静罢了”。

    “你说的倒有些道理,不过我这抚阳观里可就只有我一个符箓道士,修为还稀松平常的很,其他都是些香火道士,当不了大用,你首丘洞与我合作,就不怕吃亏?”。

    闻言,李慕道哈哈一笑,“我家洞主也没指望着你手下那些香火道士上阵斗法。毕竟抚阳观是宗正寺记录在册的正观,安箓在身的正六品抚阳观提点,除非无根山与比宁谷准备与玄都观全面开战,否则总还要顾忌着安然你及抚阳观的这层背景。再说,组织山民护卫村寨道区这些事儿总归还需你抚阳观出面才显得名正言顺。”

    说完后等了一会儿,见徐安然还在沉吟,李慕道因又浅笑道:“还想个什么?就现在这局势,除非崇玄观能给你调来大量丹修道士助阵,否则单凭一个抚阳观怎么顾得住这数百里道区?只是如今江南处处起火,到处都要用人,崇玄上观又怎可能将大批丹修道士放在这里?”。

    说话声中,李慕道起身上前揽住徐安然的肩膀续道:“这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也是咱们两家挨的实在太近,若是你抚阳观的道区丢了,我首丘山的门户也就被人堵了。这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要不是这样,你就下帖子去请,我首丘洞还不来当这冤大头!咱们送上门来的劳力给你用,还不收一分工钱,就这你还要犹豫,那我这说客还有脸呆在这儿?”。

    挺正经的事让李慕道用这种腔调说出来,徐安然听的也忍不住发笑,“你也别说的这么可怜,若不是这地方有我抚阳观在,只怕首丘山这两天就该准备搬家了,咱这观虽小,毕竟实打实是宗正寺在册的金字招牌。”

    “说的是,安然你说的对总行了吧!”,言至此处,徐安然与李慕道相视之间哈哈一笑。

    笑过之后,徐安然恢复了正色道:“就不说我与你的交情,现如今局势如此,我身为抚阳观提点,自然希望与首丘山携手保一方平安,但兹事体大,我也不能擅做决断,总要行符崇玄观说说此事。不过慕道你尽可放心,符书之中我必定力主此事”。

    “这是自然”。

    眼见李慕道答应一声后作势要走,因又想起一事的徐安然补充了一句道:“你这几日若有暇帮我在首丘山上安排个住处,等崇玄观回复同意联手之事后,我想上山小住几日”。

    “你要去首丘山小住?”,闻言,李慕道的目光自然转到了书案上的小黑狐身上,“这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这儿符图用的差不多了,正好借借首丘山的灵气”,说话之间,徐安然起身将李慕道送到门口,目睹他出了房后施展道法隐没不见。

    转身而回的徐安然坐于书案前,顺手将小黑狐抱放在膝上后,便开始修书崇玄观,毕竟是份属人妖两途,加之首丘山与崇玄观的旧怨,是以这副书信徐安然就分外用心,骈散结合,偶尔还采用青词范式,洋洋洒洒数千言下来,及至搁笔时,徐安字甚为满意,忍不住顾自吟诵了一遍,而唯一的听众便是那只双眼发亮的小黑狐。

    书信送出,忙碌了一天的徐安然竟有些闲散,论说事情倒多,只是他心中松松的提不起劲儿来,虽然知道早该要好好研习一下疏忽了月余的符箓道法,但这抚阳观刚刚才从五行绝地转型过来,原生道力实在太过稀薄,有鉴于此,徐安然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个心思,想着等崇玄观回书后,好生去首丘山住上几日,既为补充符图,也借机静心好好补补符箓道法的功课。

    打开书案前的雕花楠木窗,卷起湘竹帘幕,应和着这突如其来的闲散心境,斜支着下颌的徐安然靠着书案,边轻抚着小黑狐,边随意赏看着窗外山景。

    其时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时分,淡金色的阳光斜洒在一片如黛青山上,因着山势不同,山上浓密的树林便因沾染夕阳的多少而呈现出多样的色彩。

    夕阳正照处丛林如金,渐次的一路浅过去,最终是一片山凹处的深沉如墨,多样的色彩自然纷纭的呈现,窗外这片山景在习画数年的徐安然眼中便是一幅用色最具神韵的山水长卷,山中偶有三两只山鸟倦返归林,声声脆鸣不仅没有打破山林的寂静,反而因这反衬更显出林中的幽静。

    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看着那金光在片片山林中游移退却,看着这一幅清幽的山水画卷,徐安然的烦躁不知在何时早已尽数退去,满心满眼唯有无比的清寂安宁。

    当最后一抹夕阳随着日落悄然隐去,醒过神来的徐安然静默了半晌后,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刚才这番经历使他自己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年余以前在平安州时,他偶尔捉笔弄卷的绘画山水时,选用的背景无一例外都是朝阳初升、霞光万道的景象,那时候的他喜欢的就是朝阳下的蓬勃之气,而最讨厌的便是夕阳西下的暮气。从不曾想过仅仅一年之后,眼前的夕阳山景竟能让他如此迷醉。

    “好清寂而慕自然,莫非这就是道气?”,喃喃低语了一句后,徐安然伸手点亮了案上的青灯,灯光摇曳,愈发衬的膝间小黑狐的双眼亮若星辰。

    淡淡的一抹温情涌上心头,徐安然双手将小黑狐捧起,“这月来我事情多,倒是委屈你了”。

    一直忙忙碌碌的徐安然难得有这样温情的时刻,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小黑狐眼中便蒙起了一层浅浅的迷雾,这眼神恰如尘世间多情的女子一般,有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痴恋。

    看着这样的眼神,素来不屑流露软弱情肠的徐安然也忍不住心中yingying的一块儿慢慢融化,于无意识之间,他的声音越发的轻柔了,“我高兴时你陪着我高兴;我烦躁时你来给我安慰;我沉静时你也是这般善解人意的安静;我有事离去时总知道屋里一定会有你等着我回来。可惜你不是女儿身,若不然必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女子”,说话之间,徐安然已将小黑狐轻柔的抱于胸前。

    小黑狐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般,静静的蜷伏在徐安然怀中,那双小黑豆般的眼睛再次迷蒙起来。

    在它的耳边,是徐安然强劲有力的心跳,一时动了心思的小黑狐止住呼吸强使自己的心跳变慢了许多,再次放开时,它已将自己的心跳调整到了徐安然同样的频度。

    两颗心同时搏动,心中默数着心跳的小黑狐渐渐的已分不清正跳动的两颗心里到底那颗是徐安然的,又有那颗是自己的,在这个静谧温情的时刻,这两颗心恰似水乳汇融,已辨不出那个是你,那个是我……

    脉脉的静谧延续了许久,放下小黑狐的徐安然开始收检起包裹中的典籍,一本本典籍整齐的放在书案上,当翻检到最后一本时,绢纸的手抄本上圆融恬淡的写着三字。

    拿起这本虚平手书的,徐安然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翻开书页的他缓步之间回到书案前坐下。

    对青灯,读黄卷,“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自从五岁上通背过这卷五千余言的后,十二年来,这还是徐安然第一次翻开这本经卷。

    虚平的字恰如他的人,圆融恬淡,以这般的字写出实在是相得益彰。

    时隔十二年再次重温这本经卷,越看徐安然越觉有会于心,原本的随意浏览就这样深深的看了进去。

    徐安然细细的琢磨着第一章的经义,只觉如嚼斐草,口有余香,此时的他对于每一句经句似乎都能有所感悟,但要细辨时,却又说不清楚,隐隐间更觉得这章句之间恰似层云汇聚的千渊深谷,当你欣喜的拨开第一层流云时,才发现下面竟有更多的流云遮蔽。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将第二章的前面看过,徐安然蓦然就觉眼前一涩,原本圆融恬淡的书法在写到下面一句时竟陡然变的艰涩起来,每一字的点撇勾捺之间似乎都带着深深的愤懑,虽然虚平在手书此句时尽力的做了掩饰,但对于在书画上颇下过功夫的徐安然来说,仍旧一眼看出了这强做恬淡下的不自然。

    伸手拨了拨青灯的灯花,徐安然几乎是一字一句的揣摩起这段经句来,“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是以有道之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理世事,实行不言的教导,让万物兴起而不加倡导;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正因为其不自夸,是以功绩永不会泯没”,抬头对着摇曳的烛火,喃喃自语着经句注解的徐安然竟不期然想到了白日里的事情。

    从奉道钱的征收,到各处宫观负有弹压道区之责,如今太过世俗化的道门早已与朝廷紧紧融为一体,其所作为直与中“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教诲格格不入。

    想着将奉为第一经典的道门所作之事竟然与经中所载南辕北辙,如今同为道士的徐安然忍不住幽幽一笑,这怕是世间最大的笑话吧!

    思绪游转到虚平身上,想着他当日说及道门“利之所在,腐臭生焉”的话语,想着他的被禁足,再想着当日入门时他主动提出要教授自己,将这些旧事与眼前这段经文结合起来,徐安然豁然明悟了虚平的愤懑从何而来。

    扶案起身,徐安然打开房门,一任清冷的山风迎面吹来,“师父,你既然对道门现状如此不满,为何又甘于被禁足大心川?凭你的修为,崇玄观中人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山深静寂,幽幽的山风里也没有任何答案,徐安然在门前默立许久,“师父,我若在抚阳观开始着手变革,这是否也是你心中所愿?而变革道门,于乱世之中护住一方生灵平安,这又能不能算是我的‘道’呢?”,喃喃到后面一句时,他的话音已声如蚊蚁,微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