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游徙
被赵卬的轻骑咬上已经好日了。在山林中已经游窜了一上午的先零骑兵在灌木丛生的岩坡上小憩。咒骂声,痛吟声,吁气声随着一个个跳下马背的身影散入林间。 孟珏勒马停驻在山岗上眺望着山下。春叶尚稀,透过层层枝缝可隐约看到汉军绛衣玄甲的身影在谷底掠过。尤非纵马上前停在孟珏身旁,“怎么样?我们能在这里呆多久?” “饮罢水囊里的水就上路吧。” 尤非冷哼一声,问道:“还要这样和汉军周旋多久?” “我也不知道。”孟珏淡淡道,“总要听飞鹰传信来说跖勒王子已将女人们都送出了羌地,我们才好改变对策……” “我先零人还从未这样打过仗。”尤非的牙齿咬得嘣嘣响。 “不然。”孟珏轻轻一笑,“羌人打仗向来都懂得利用马骑游动之便适时进退,只不过每次都是在打败之后……” “就算你说的不错,”尤非又是一声冷哼,“可总要在战场上先较量过,才不落悔。这样不战就逃,我先零部落以后定然要被其他部落耻笑。” “这次我们的确是不战先避,几日下来大王真觉得王帐的骑兵受到重创了吗?” 尤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坐地休息的骑兵们,见他们虽面有疲色,却士气尤在,兵器马匹也都还备整,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然而过了片刻,尤非还是不甘道:“虽然没有大的折损,却着实憋屈。一样是跑,在河谷中草原上跑不是更快意些?为什么偏要在这山地老林中跑?” 孟珏回道:“那样我们是快意,我们身后的汉军精骑更是快意。这队汉军骑兵骑射功夫都不错,应该是汉人的精骑。而且他们的马不像我们的马已经饿了整个冬天。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在于对羌地山林地理的熟悉。只有借着丛林山岗,才能将他们壮马骑阵箭弩的优势都按住。”孟珏沉了眸子,减慢语速又道,“打仗以务实为要,先保住人马,才能不为其他部落所耻笑。” 尤非一时无语,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前两日已按你的意思将带出的羌民分批放出,让他们自寻草场自找生路。可是今天早上探骑回来报说,那些羌民的牛羊都被汉军收缴而去。他们现在没了牛羊,哪里还有生路。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要放掉他们。” “咬住我们的是汉人的精骑,大王真觉得带着那些牧民,我们此时还能在这里聊谈此事?”孟珏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悲悯之色,“失去牛羊固然生存艰难,但毕竟不是死。他们会暂时依附其他的部落寻求活路。等到先零部族强盛时便会纷纷归来。”孟珏看向尤非,“舅父,只要先零人在,先零部族便在。” 尤非沉默点头,催动马匹向东南面的山岗眺望了一下,又道,“昨天探骑报说,杨玉去年从塞章带出的残部就是在前边的恪彦山中越冬的。到现在还没有出冬场。是不是应该派人和他联系一下重新结盟的事?” 孟珏的眼中微微闪过警惕之色,语气中却不着丝毫痕迹:“我们现在正是狼狈之时,恐怕一时没什么资本与他重谈联盟。” 尤非还要说什么,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左臂插箭的探骑打马近前,急声禀道:“大王,西面的坡上已经有汉军的踪影……这一批汉骑射箭功夫真是厉害……” 尤非拨转马头,冲着草坡上的羌人发令道:“快上马,向东面的迁徙。” 以后的几日,东线的先零人马依旧以奔逃应对汉军的骑兵,却渐渐开始过筛的迹象。首先被筛掉的是跟不上王帐骑兵疾速徙转的老弱羌骑;接着是负载辎重的马匹会在忽然遭遇汉军袭击时,不断遗落在后方。 尤非的王帐骑兵是一人驭两骑,一匹载人一匹载食物,故而受的影响不大,但是王帐骑兵毕竟只占东线人马的三分之一左右。辎重的不断损失影响着王帐外围的战斗力。人马的损失在移动中一时点不清数量,等他们逃到东面的泽洛山中宿营时终于做了一次清点,这才发现王帐骑兵以外的骑兵竟已失去了小一半。众首领细细回忆,想起每次短兵相接时都会听到汉人骑兵的招降之语。他们没当回事,想不到七八场小仗打下来,这些招降的话竟然顺着饥饿的肚皮流进了先零逃兵的心里。 尤非大发雷霆,把领兵的几个首领一起叫到帐前吃了一顿鞭子。 泽洛山腰的坡地上,残雪掩不住浅草带来的春意。营地的火堆前却跪立着几个赤着上身,背上血痕斑斑的先零牧豪。尤非叹了一气,手执羊头权杖缓缓坐在一截歪倒的树干上,半晌方开口道:“孟珏,你可有什么话说?” 孟珏微微转眸,一时不知尤非问话是何意。难道尤非参透了他以游徙为借口,疏散牧民,分流先零外围骑兵的用意?他简单回道:“我最多给大王出出主意。大王按族规惩戒几位首领,孟珏无话可说。” “我不要听你这些虚的。骑兵逃了这么多,我们应付汉军难道还用周旋游徙的法子吗?总该打几场胜仗振奋一下我先零的士气。” “是啊,我们不能总是还没打俩下就游动。” “羌人打仗靠的是一股子血劲,现在没了这股子劲,能不出逃兵吗?” 跪在草地上的首领立刻附和起来。 尤非喝道:“没问你们,问的是孟珏。” 孟珏微微沉吟,道:“我以为我们以游徙之法拖住汉军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支,更是为了拖住汉军,让西线的跖勒王子能顺利把女人送出关外。先零虽然分成三支,打的却是同一仗。” 尤非低眉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老二送来的鹰信。难道我们一直这么跟汉人躲躲藏藏?” 孟珏看了一眼尤非,扶肩行礼道:“从西边的荒泽去西域,路途遥远气候多变。敢请大王再忍耐几日。我已让号吾时时刻刻盯着天上的信鹰。跖勒王子那边的消息应该就快到了。” “好,再等几日。”尤非叹了口气,又忽然抬目看了一眼孟珏,“你对先零的女人倒真是爱护。” “我是大夫,自然关心病人的安危。” “就只是病人?” “……云歌是我的师妹。她若出了差池,只怕小王的心也定不下来……” 尤非的眼中薄有疑色缭绕,却又忽然被疲惫之色所代替了,“嗯,不说了,不说了。都睡觉。明天还不知要被谷外那些狼崽子一般咬着不放的汉人赶到哪里去。” 春夜地气仍寒,山腰上的风更是刺肤彻骨。 孟珏在一个将熄的火堆边与一队先零骑兵一起裹衣而眠。如果不是他小时那段为丐的经历,还真没法和这些生于冰雪长于马背的羌人一起行军。然而多日的山岭奔波,短兵相接,食不果腹也已改变了他一向清雅高洁的外形,代之以青胡茬素束发以及粗砺的毛毡衣。 他翻了一个身,唇间翻过一个无声的名字,眼皮却因疲惫动也未动。微弱的月光下,一双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孟珏惊醒,手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剑,却看到号武清亮的眸子暗闪在墨一般的夜色中。 孟珏微怔了一瞬,立即低声问道:“鹰信来了?” 号吾点头,从怀中拿出一片布帛交给孟珏。 “快,去那边给我燃一个火把过来。”孟珏一边展开那布帛,一边轻声吩咐号吾。 火光移近了,孟珏只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字,方才梦中压在唇间的那个名字便冲出口来,“云歌……” 尤非被从帐中唤醒时,天已微明。各牧豪已经聚集在他的临时小帐前,个个都是面色凝重。看见盏婼扶着尤非出帐,各牧豪立即扶肩跪拜。 “事情我已听说,”尤非拧着眉心道,“大儿跖勒在突澈湖一带遭到汉军突袭与女人们走散了。”尤非深叹一声,“大家都说说,准备怎么办?” “突澈湖已经是西边那片荒泽的入口,说不定女人们已经入了那块荒泽……” “没有护卫和实物,即使入了那片荒泽,躲开了汉军,女人们恐怕也……” “呸呸呸,你们怎么都说丧气话。你们的女人带在身边,我的女人可是跟着跖勒王子走的。”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在东,他们在西,中间还隔着这么多虎狼一般的汉军。” “我看我们也别拘着了,不如在这里多杀些汉军,说不定能减小二王子的压力。” “小王倒是离得近些。” “对,应该马上派一队快马去找小王,让他赶往突澈湖。” “我们现在应当火速回头打援手。”孟珏的声音忽然从纷纭的众说中冰击而出,“先零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要被其他部落嘲笑?” “对,回头打援手。”几个也将女人送往西线的牧豪立即附和。 尤非却眯起眼睛审视着孟珏,“你前几日跟我说打仗要务实。这里与突澈湖相隔遥远,汉军的情况又不明。若要务实,难道不是应该舍弃女人吗?” 孟珏回道:“务实是不要为虚名所累,可是两位王子妃还有十几个牧豪的女人孩子的安危,大王难道觉得是虚名吗?我听说大王当年,曾以不多的人马逼乌孙交出怀了大王骨rou的少夫公主。那份勇气和担当难道不是我先零人的骄傲吗?” 尤非身后的盏婼见尤非语塞沉眸,忙道:“孟珏,你的话说重了……” 尤非抬手止住展婼,道:“天神在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难,我们先零人哪能不出手相救的?孟珏,我其实是想问你句实话,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追在我们后边这股紧咬不放的汉军赶往西边? “有一个人或可助力。”孟珏慢慢道,“泽洛山再往前就是恪彦山。有一支先零的人马藏在那山中。” “你是说杨玉?”尤非低声道。 各帐牧豪听到这个名字也议论纷纷起来。 “丽史公主逃婚,杨玉只怕已经不愿帮我们了。” “是啊,他去年被赵充国打败。我们从凌滩派过去的援军晚到了一步,他的人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大王子跖隆就捞回了一个逃阵的达慕尔……”说话的牧豪恍然止住口,醒悟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 孟珏在众议中扶肩躬身道:“大王如果信得过我,我愿前往恪彦山中,请杨玉与我们相呼应,牵制汉骑,或可助我们摆脱这股汉军的追击。” 尤非缓缓抬目,望向孟珏,“你几日前不是说我们现在没有与他重谈联盟的资本吗?” 孟珏也回视着尤非:“我重新思量了此事。丽史公主曾救杨玉的儿子于惊马前,杨玉的感激和倾慕之情恐怕还是大于悔婚之辱的。至于他败于塞章时我们救援不及,当时情势混乱想必他也明白。而现在汉军来剿,收拾完了我们,下一个便会是他,这一重利害需要有人跟他点明。” 尤非缓缓点头,又道:“杨玉一向多疑,我们去年与他结盟抗汉,约定各战东西,如今却几乎失去了联系。忽然请他相助,你真的有把握吗?” 孟珏道:“现在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是我们别无选择,唯此一条路或可一试。” “好。”尤非深深点头,“孟珏,这里的兵骑豪领尽你挑。我也会派人去与跖库儿联系。” 孟珏微微一笑,“一队熟悉地形的探骑与我同往即可。” -------------------- 很抱歉。最近实在太累,以致于这几章发得很不紧凑,影响了战争的节奏感。大家可以等更个两三章再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