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无虞：下
端着银耳莲子汤去正殿寻他，还没跨过漆金的梨花门槛就听见温婉的女声。 “臣妾恳求王上留下臣妾。” 我停住步伐，想听听他的回应。 “你非孤之妻，也无需如此自称，你大可安心回去，孤会赏你黄金珠宝。”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倦与无奈，连绵的战事刚刚结束，又要处理后宫琐事，想来也是多有无奈。 “请王上留下缪奕。” 我心上一颤，妙弋，她叫妙弋？ 良久，他的声音有些微颤：“你叫什么？” “缪奕，缪误之缪，欢奕之奕。” 良久，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孤知道了。” 手中的莲子银耳汤有了些微微的凉意，我把它轻轻放在地上，转身离开。 阿房宫中的所有才艺双绝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可只要与妙弋有一丝丝关联对他而言都是无法隔断的牵连。 玉石砖，琉璃盏，靡靡之音悠悠扬扬，飞檐楼阁，雨榭亭台，这是我对这里最初的映像，宫里的女子被遣送了大半，没有了婷婷而立远远张望的女子倒是冷清了不少。 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思索，不一会便已经入夜，宫灯燃起，暖橘色的光从灯笼里慢慢透了出来，我起身，远远的看见一抹丽色悠然而来。 “夫人。”缪奕穿着宫装，环佩叮当，没有了先前看到的楚楚可人，几分傲然流露。我细细打量了她，虽然名字相似，她的容颜却是及不上妙弋三分之一，在气度上也略输一段。“妾身缪奕，给您行礼，今后还需相互扶持侍候王上。” 我看着她却不回答，唇边含着笑意。 “我知道你原名妙弋，与我同音，也许这次能留下来也是托了你的福气，只是今后究竟是妙弋还是缪奕拭目以待呢。” 她款款离去，留下若有若无的暗香。 回到寝宫，大殿清冷，外面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经历多少才能心如止水，明明表面没有显出不满，其实我知道心里有多无奈。 合衣而眠，梦境中又出现了曾经的场景，他拿着桃花枝笑道：“小姑娘脾气这样大以后可嫁不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手指还没有触碰到他，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场景幻化，朱门大殿，他穿着加冕的龙袍，没有丝毫表情。“芜虞，你为什么骗我？” 心口窒息，他离我越来越远，我骗你，只是因为我爱你，只是因为想要代替妙弋陪在你身边，让你不再那么孤单。 话没有来的及说出口，缪奕依偎在他身边，妩媚的嘲笑着：“如今，可算认清，究竟是妙弋还是缪奕了吗？” 睁开眼，身后冷汗湿透了衣衫，外面的雨依旧下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几更天。 推开大门，台阶上坐着一个身影，墨发未束，衣衫单薄。 听见门的响动，他回过头，低沉的叫了声虞姬。 刹那间，心底最柔软的一角触动了。 他定定的站着，没有多说，眼瞳却清澈澄净，好像让我看见多年前的那个天真少年。 之前的不悦与恐惧都消失了，我扯出个笑容：“怎么不多穿点……” 话未说完就被他一把拉进怀中，左耳贴着温热的胸膛，一时间缓不过神。 他呢喃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知道，他说的是芜虞。 微雨凉薄，坐在台阶上久久无言，马上入秋的季节，落叶偶有落下，蹁跹纷飞，如失了生气的蝶儿。 “你相信轮回转世吗？”他低低的问了一声，眼睫上挂着细小的雨珠。 “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而我只有在在失去至亲时信。 他叹了口气，道：“在征战九死一生的时候我才信，信来世还能完成未完成的遗愿。” 我伸手想抱抱他，鼻尖却缭绕了一段浓郁的香气，寻香而去，丽紫的宫装明艳动人，高束发髻上簪环叠加，精致妆容美丽无暇，相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清丽，此时确实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缪奕的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女，端着青瓷碗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见到我们，她有些吃惊的咬唇，然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不成想王上也在这里，今早见jiejie见我不太高兴，所以特来请罪，本来炖了些鸡汤带给jiejie的，倒也是凑巧。” 好一张巧嘴，早上见她只是不曾言语不想正面冲突而已，却被她说成这般小气的女子。 项羽只是点了点头，食指微曲抵着鼻尖轻轻咳了两声。缪奕连忙叫侍女拿来准备好的披风，殷勤的想为他披上。 他退后一步，单手拿过披风：“孤自己来。” 沉甸甸的刺绣披风展开，他亲手为我披上系好，缪奕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身为女子，多少会有些虚荣，那一刻突然有一种不战而胜的错觉。 “王上对夫人真好，缪奕实在羡慕。” 项羽正在系结的手指停顿片刻，听他淡淡的回了一句：“因为她是我妻。” 暖意流淌，他自称我而非孤。缪奕逞强的笑了笑，借口身体不适离开这里。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不自觉的低头注视了自己灰白的裙摆，捡起地上打落的一朵栀子别在发髻。项羽转过头忍俊不禁的一笑：“你不必学她，你与她不同，即便粗布麻衣也清丽脱俗。” 尴尬的取掉栀子，觉得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 夜色漫长，第二天早起，身边依旧只是余温，仿佛他的存在也是梦境。侍女拿来那套灰白色墨荷长裙，我仔细瞧着却觉得有些不顺眼，下床挑选了一件桃红色宫装，发髻上难得戴了些晶石珠宝觉得沉沉的。 反复好几次，就到了中午，踏出门，他就站在花树之下。 “我带你去个地方。” 巧夺天工的建筑此时有些萧索，里面的宫人都被打发了，落叶也没人扫了。阿房宫前前前后后堆积了很多显眼的干草，他牵着我站在离阿房宫有两里远的新建高台上。远远望去，这个宫殿更加磅礴美丽。 项羽以火引箭直直的射向干草，瞬间，浇过油的干草燃起熊熊大火。当他要引第二支时我拦住了：“你这是做什么？这个宫殿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你这样……” “因为这个朝代过去了，因为我项羽要让我的子民知道，在我的统治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阿房宫来伤害百姓，我要让你虞姬知道，此生后宫一人足矣。” 阻拦的手渐渐垂下，看着远处熊熊的大火跟火中渐渐聚集的灰烬在大风中张狂的飞舞，热浪伴随着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又说不出缘由。 回到宫殿，下人们慌慌张张的跪倒一大片，为首的低着头道：“缪奕夫人，她……自缢了……” 瞬间脑袋一空，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人怎么会自缢？突然记起昨日她还在空台上练习凤舞，言笑晏晏的问是她跳的好看还是我跳的好看，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 我转头看了一眼项羽，他有些怔住，然后拳头收紧。 “我原本，给足了她财富，让她离开而已，我没有想到……是，是我的错……”他有些无助，我抱住他，眼泪却流出眼角。 尾声 哀声连连，萧索寂寥，我没有想到，楚军的境地会至于此。士气不振，而他也开始颓败，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有静静待在有他的地方。 将士死了一批又一批，有人说楚军的气数将尽。他是经历过破釜沉舟的人，却在这一战力不从心。敌军阵营唱起了楚歌，我知道，该来的永远逃不掉。 在短短的时间内，楚军一部分投降，一部分俘虏，一部分战死，剩下的只有我和他，还是二十个死士。 大雨滂沱，雨水渗进大腿的伤口，我咬着唇不出声，他骑着马带着我道：“再忍忍，我们找地方避雨给你包扎。” 还来不及回答，一阵箭雨，二十个死士，只剩下五个。 “王上！” 他们死前都喊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拖累，也许他们能走的更快些。 他为了护我，生生在肩膀上挨了一箭。 我没有自保的能力，只是大家的拖累。 “羽，你听我说，这匹马已经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了，把我放下，你离开……” “除非我死，你别想离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继续驾马前行。我坐在他后面，那把腰间长剑上的剑穗摇摇晃晃。 拔剑而起，当锋利的刀刃划开脖颈的血rou时，居然感觉不到疼痛。 我听见勒住缰绳时马的嘶吼，我看见他满目苍凉和痛苦。 我想说句什么，只能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我骗你这么久，对不起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他脸上的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他怀里的温度我已经渐渐感知不到。“芜虞，芜虞。” 我听见他在叫我，可是意识已经模糊。 芜虞，一世无虞，此生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