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章 赐婚
二月初三。先行部队抵达禹王城。 阴晋城一战,魏军重创秦军。秦国元气大伤,退守洛水一带,不敢再造次。 国君魏击大悦,于宫中举办庆功宴,犒赏三军,赏赐金银珍宝,加官封爵。西河郡守吴起领军有方,战功显赫,特赐其宝马百驷,金银千两,爵加一等,赐婚安月郡主。 二月十八。余下部队抵达禹王城。 望着禹王城熟悉的城门,长鱼酒和云樗不禁一阵感慨。战争断断续续打了足有半年,离开王城之时还是萧瑟凄冷的秋日,归来时已接近开春了。 眼前的禹王城焕然一新,早已不见当时的萧索冷清,多了几分鲜亮的绿意,赏心悦目。和煦微风吹拂脸颊,带来花香阵阵。 远远地,就看见桑柔等在城门口,一脸焦急地四下张望。淡紫色的裙摆被风吹得飘起,仿佛紫云英轻轻摇曳。 长鱼酒忽然倍感温暖,再一抬眼,桑柔已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扑入他怀中。长鱼酒清晰地嗅到了她发间的馨香。 他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还有我呢!”云樗不满地嘟囔着,于是桑柔也送了他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桑柔。”云樗笑道,“最近还好吗?” 桑柔迟疑着点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很好,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长鱼酒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异样。 桑柔摇了摇头,叹息道:“跟我去醉玉天香吧,吴大人……他在那儿等你。他要走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坚持还要请你喝一次酒。” “他要走?”长鱼酒讶异道。 “他要走?”云樗一脸莫名,“不是刚回来么?又要回西河郡?” “不。”桑柔摇摇头,神色黯淡,“他要离开魏国了,因为抗婚,拒绝迎娶郡主。国君震怒异常,以此为魏国王室奇耻大辱,两厢闹得很是尴尬。大人自知没法在魏长久呆下去,便主动辞了官。” 她边说着,便带着长鱼酒和云樗上了一辆马车。 “你们不会刚知道吧?这事都已经轰动全国,马上就要传遍天下诸国了,你们竟一无所知?” 长鱼酒无奈地一摊手。 他们连日行军,沿途都是荒郊野岭,跟外界根本没有任何交流,又岂会知道这等消息? “什……什么……”云樗神思恍惚地跟桑柔上了车,“他竟然拒绝了郡主,这么美的差事……他傻呀!” 消息来得太突兀,看桑柔的语气绝不像是开玩笑,但长鱼酒仍需时间消化一下。 “那,他是怎么拒绝国君的,当场就回绝了?”云樗好奇地问道。 桑柔挑了挑眉。 “哇!太有骨气了!大混蛋不愧是大混蛋,就是混蛋啊!我要拜他为师!”云樗满脸崇拜。 “还好意思说!”桑柔没好气道,“赐婚的主意,据说是大夫王错出给国君的,此人在朝中向来与吴大人不对头,不过倒还挺了解他的脾性的。”她淡淡地讥讽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早有预谋?”长鱼酒蹙眉问道。 “jian佞小人出阴招!”云樗义愤填膺地骂道,“卑鄙!无耻!” 车轮辘辘地滚动,长鱼酒心情忽然就沉重下来。 一路无言。 醉玉天香依旧热闹,不论外界局势变幻,这里永远花天酒地、莺歌燕舞。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光景。 筵席很丰盛,美酒佳肴铺满一桌。 素萱娘沉默地立在一旁,神情飘忽,似有心事。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暗示她此刻的不平静。 吴起倒是显得很洒脱。他斜倚在织锦琉璃榻上,手里拿了杯酒,晃来晃去,和往常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厉害啊!连郡主都敢拒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是第一个,一定也是最后一个!”长鱼酒揶揄着,从侍女手中拿过一杯酒,肆意品啜。 吴起淡笑一声,不屑地冷哼道:“拿这种女人搪塞我?让她拖带我一辈子?笑话。” 素萱娘靠在墙上,眼角微微湿润,但她不希望这模样被人瞧见,于是拼命往角落里缩。 “你付出了代价,但你毕竟创造了历史,也没让这个女人拖带你。” “可惜啊……”吴起仰起下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代价太大了,把饭碗都给扔掉了。我吴起纵横疆场多年,未曾败绩,不想却输给了无耻小人。” 云樗与桑柔两厢沉默着,尽是无言。 气氛一下变得凄清了。素萱娘倒酒,吴起喝酒,一杯一杯复一杯。 长鱼酒喝着这酒,只觉腥咸异常,似乎酒里还混着泪水什么的,许久,他方才笑着开口道:“这么伤感,可不是献玉使大人一贯的风格哦!” “你都知道了?”吴起一挑眉。 “不是你告诉我的么,你的治国主张。”长鱼酒道,“你离开魏国,或许是件好事。魏击视为粪土的言谈,说不定在其他国君那儿就成了至宝。” 吴起勾唇,又露出了往日轻浮的笑,“确实,法家是更对我胃口的宗派。在谈论我之前,还是先说说你吧!” 酒光清幽,耀采日月,他端起酒樽,浅尝辄止,“你知道……自己的谥号是什么吗?” 长鱼酒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姬俱酒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早已不关心这些了。” “不用紧张,其实还好。”吴起淡笑道,“是静,晋静公。” 长鱼酒暗自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会是悼啊、哀啊什么的,竟然是静。” “你并不可悲,也不愚蠢,为何要用这些字眼?这世上有和氏璧,亦有卞和。你试图重振晋国,你的努力,毕竟世人还是看到了。” 从青从争。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是在歌颂他的品行吗?是在叹息他的沉默吗? 长鱼酒叹了口气:“静也好,哀也好,都过去了,不是吗?” “是啊,都过去了。”吴起挑眉道,“但又似乎没过去。重耳的后人,你身上有其他人不曾拥有的鲜花,从灰色荒原里开出的鲜花,而你已从沉睡中醒来了。” 长鱼酒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晋静公,虽谥号为静,可天下貌似要因你而不平静了。不过天下已经乱成这般了,倒也不在乎再添些乱!” “为何?因为大宗师吗?”长鱼酒道。 “阴晋城一战,你确实令我大开眼界,重耳的后人。本以为姬氏重耳一族会永久沉睡,谁知你竟会在最后酝酿出这么一场大风暴来。” 吴起舔了舔嘴唇,笑得意味深长,“不过可惜,我要离开了,没法欣赏你接下来的精彩表演了。” 他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素萱娘变得更哀愁了,她扭过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长鱼酒醉笑着端起酒樽,道,“不会嘲笑你的!来!干了这杯酒,上路!” 吴起毫不客气地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马儿不安地在大街上踟躇徘徊。马车已就位。大街上人流如织,繁华流荡。如此繁华的禹王城,偌大一个地方,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士人。 素萱娘没有跟下来,只有长鱼酒云樗桑柔三人为吴起送行。 吴起站在车前,神色有一瞬的茫然。晴空一碧如洗,天空旷远到让人无措。他抚着马儿的鬃毛,轻声叹息。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却还没开始,究竟何去何从?乱世中,一个渺小的士人又该做怎样的抉择? “你打算去哪儿?”长鱼酒问道。 “我?”他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坚定,“去楚国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会帮我打点一切的。” “你又要到楚王那儿碰运气吗?”云樗问道。 “碰运气?”吴起冷笑一声,“这个词我喜欢。说难,说难,国君的心思谁能猜?游说君主,何其难矣!大凡‘明哲’与‘保身’,又安得两全?” “凡俗之事,不过大梦一场,尽是蜗角虚名,又劳何抵上性命呢?”云樗叹了口气,摇头道,“心困于尘网,又如何能脱身?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君子不仕则无义。”吴起摆摆手,表示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争执。法道两家虽一脉相承,理想却相差甚远,争一时无用,争一世亦无用。 “以后若有需要,来郢都找我便可,吴某随时恭候。” 长鱼酒朝他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那,我们就此别过。祝你一切顺利。” 吴起轻慢地挥了挥手,转身钻入马车里,留给长鱼酒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夕阳下,马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素萱娘在高楼上惆怅的叹息声。很快,这辆马车又将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明明打了胜仗,却换来如此下场,哎……”云樗惋惜地叹道。 “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长鱼酒显得异常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是这般结局。 “接下来去哪儿,你们有何打算?”桑柔望着不远处耸立的城门,轻声道。。 “随便呀!去哪儿都行!”云樗笑道,“北国朔漠,南岭苍海……去好玩的地方!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去我们从没去过的地方!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去齐国吧,好久没拜访那老头子了,说不准能得到些关于大宗师的消息。”长鱼酒道。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桑柔道。 夕阳斜照在古城头,泛起金边。长鱼酒、云樗和桑柔伫立在禹王城的繁华街头,看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夕阳下,三道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泛着霞光的天际。 太阳就要落山了,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魏霸西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