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鱼腥味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朔风凛冽。大地重新为白雪所覆盖,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 营地里,几名士兵正在核查阵亡将士的姓名身份,并将其一一刻录下来,以便回城后其通知家属。 一串毫无意义的名字,最终都会变成几个冰冷的数字,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淹没了。 心仿佛结了冰一般,寒冷彻骨,长鱼酒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直觉浑身发冷,冷到绝望。 这些无辜的人,因为他的过失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他的懦弱葬送了这些英勇的士兵。他忽然觉得好讽刺,当他蹲在城墙上,与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斗争时,那些士兵却在底下冒死拼杀,奋勇作战,以生命的代价与敌人作斗争。 难道他们没有一点自己的心事吗?这怎么可能? 是因为他们全身心投入了这场战争,以至达到了忘我的境地,达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地,这才得以勇无畏地冲向敌人尖利的刀锋。 他们曾是如此勇敢而伟大,可现在,他们却死了。到最后,懦弱的人还活着,好端端地缩在他温暖的冬衣中,而勇敢的人却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他曾以为的那些渺小到无名的士卒,却比他这身怀武功的江湖人要勇敢得多。是不是很讽刺? “曲生,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云樗走过来,与他并排站立,望着眼前无垠的白色,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 “陪我去昨日的地方看看。” “好。” 昨日的战场已被雪覆盖,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风呼呼地吹着,宛如刀割在脸上,风里隐约有呜咽声,那是亡魂在吟唱悲歌,唱活人听不懂的歌。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尸身被雪淹没。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是处红衰翠减,唯有密密麻麻的断肢残臂裸露于雪外,一大片一大片的,一眼望去格外凄凉。 不远处,一具尸体正仰面躺在地上,脸露在雪外,整张脸都被冻得跟石头一样僵硬,分辨不出具体样貌,但能看清他脸上仍残留临死前的惊恐。多么有意思,仿佛是时间让雪冻结住了一般,画面定格。 “这边清理得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去那边看一下!” “诺。” 孤之过立在雪地里,忙碌地指挥众人清理战场。 “你过来,把这具尸体埋了。” “将军,这……不运回去安葬吗?” “不了。”孤之过叹了口气,轻声道,“就地掩埋吧。” 派出四万多士兵,折损了一半,魏军大败而归。数不胜数的士兵倒在皑皑白雪里,就再也没站起来。 雪落无声,雪落无痕。、 雪里还隐约残留着昨日殷红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玄色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满地狼藉尸首之中立着一个活人,一个孤独的男人。锃亮的铠甲倒映着雪光,格外扎眼,凌乱墨发被风吹起,遮住他的冷峻眉眼。下巴上满是胡渣,头发蓬乱不堪,仿佛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他的神色比风雪更深沉,更冷寂。 长鱼酒眯了眯,拂去脸上的积雪,小心地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向他走去。他孤独的背影在风雪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渺小,仿佛在彼岸,又仿佛在天边,渺小到再走远一步,就会消失在茫茫的风雪大地中,与山月融为一体。 远处响起一声邈远的猿啼。 长鱼酒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雪地上是一串长长的脚印,吴起背对着长鱼酒,但长鱼酒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满腹浩茫的心事。 “来了?” 长鱼酒点头,“我来了。” “来了就好。”吴起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脚下的雪地发呆。 沉默,寂静,只有风声,雪落声,恍如碎玉。 “将军!”孤之过艰难地踩雪跋涉而来,“启禀将军,阵亡将士的遗体已按照将军的吩咐,集中就地掩埋了,只是这附近散落的尸首太多,实在无法一一清理过来,更何况其中还混杂着秦兵的尸体,没法辨析清楚,还要不要继续清理……” 吴起幽幽叹了口气,低下头,低沉的声线伴随呼呼风雪声,听起来莫名有几分凄楚,“都埋了吧。人都死了,还分什么秦魏?再往前就越界了,把这片区域清理了就好。” 孤之过空首:“诺。” 吴起肃立在风雪中,沉默不语。冰凉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化作雪水流下来。 孤之过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吴起,一时显得茫然无措。头顶上的天空阴沉沉的,遍布浓云,没有一丝光亮。 云樗呆呆地立在长鱼酒身侧,同样沉默不语。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儿,随时都要夺眶而出。但他是男子汉,他告诉自己,好男儿绝不轻易掉眼泪。 他不住地安慰自己,生与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生与死的关系就好比是一根绳子的两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不过大梦一场罢了。可他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释怀。 那些前几日还笑嘻嘻给他盛汤逗他开心的鲜活生命,转眼间已躺在了他的脚下,长眠于这巍峨阴晋城的脚下,只留下一片凄凉萧瑟。只有他们身下殷红的血迹才是真的。 血尚有余温,证明他们上一秒还活着。不过这人一走,用不了多久,血也就凉了吧。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冲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气味里有种不甘心,好像是强烈的欲望,欲望活着,欲望在死后还要继续活着。(注) 他们尚未立功,甚至都没尝过建功立业的好滋味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还未扬名,就被历史轻易地抹去了,又有谁会甘心? 史册上不会有他们的面孔与形状,那是对于无端消失的不甘。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就仿佛飞鸿踏足雪上,鸿飞雪化,脚印又被新雪掩去,雪落无痕。
血腥味固执地久久不愿散去,那是他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一件纪念物,虽然闻起来不那么愉快,长鱼酒却打心眼里不愿这味道散去。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早已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他不敢相信,就在刹那间,一个士兵的生命便如同枯叶般飘零而去。在战场上,人命如草芥,一文不值。到处都是流血,横尸遍野,密密麻麻,血腥味和尸体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引来不少秃鹫。 无数次残酷的杀戮、无数具无名无姓的尸首,彻底将他的心冻结。更多的人,在阵亡名单上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亲属更不会知道,甚至在战后统计伤亡人数时,他们也会被当成零头去掉。到时候,他们的妻儿又将如何?谁来养活他们? 长鱼酒原以为战争只是金戈铁马,将帅纵横驰骋,三军击鼓呐喊,乐死忘生,一派波澜壮阔的场景,可他恰恰忽略了战争阴暗沉痛的一面,那就是死亡。谈及死亡,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些沉重。 风雪凄迷,看不清天空。、 吴起徐徐仰起头,凝望青空,嘴唇翕动着,声音如风雪般冰冷,“永远永远,要给我记住这个味道,记住我们今时今日所遭遇的一切,将这场酣畅淋漓的失败永记心中,一刻也不许忘却。” 孤之过俯首,对着他的背影郑重行了一礼:“谨遵将军教诲!封火桥之辱,卑职必将终生铭记于心,夙夜不忘!” 吴起忽然转过身来,神情冷厉,语气冷硬,“还有,记住死去的弟兄们!记住,他们的躯体就埋在我们脚下,我们此刻正是踏着他们的尸骨往前走,就算为了他们,这一战,也绝不能失败!” 孤之过俯首作揖:“谨遵将军教诲!卑职纵然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奋力保住这片黄土地,保住魏国的大好河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战死沙场,为国牺牲,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这些士兵,也算死得其所,死得瞑目了。 一场雪,将两万英魂埋葬。 风中传来凄凉的悲歌,似是在为亡魂祈祷吟诵,保佑他们远离苦厄,早登极乐。来时鲜衣亮甲,豪气凌云,谁知却永远葬在了这个冰冷的地方。 “独念断魂,长毕灰壤。膏原染刃,委骨埋泉。徒闻身没,讵辩名传。” 没有归路,他们长眠于雪中,听雪落在脸颊的清冷碎玉声,仿佛是梦碎的柔音。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行人枯立在雪地上,望着灰色天穹,饮尽茫茫风雪。举杯,却不知与谁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