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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九零章 关于西施小姐的八卦 (下)

    被他这么一说,苏虹轻喟了一声:“真想亲眼见见。”

    范蠡看看她,笑起来:“嗯。如果你亲见到,就不会觉得我夸张了。但是事实上,大王如此坚持。并不完全因为夷光的美貌。”

    “哦?那是为什么?”

    黯淡的灯光里,范蠡有好半天没有说话,他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到底该如何解释。

    “我曾经,有一次亲眼见到夷光。”他慢慢地说,好像那些话,有千斤重,“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夜里大王蛊毒复,情况很严重,文种又不在都城,宫内常侍将我叫了去……”

    范蠡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进去的时候,夷光也在那儿,大王浑身筛糠一样的抖,他出的哀嚎与野兽嚎叫无异,宫内女眷全都吓得不敢近前,她们都知道。大王蛊毒作时不能自行控制,而且会伤人,有一次曾杀死过一个上前帮忙的侍卫……就是这么危险的时候,夷光却在他身边,她紧紧抱着大王,拼命想抑制住他的错乱,夷光的衣衫满是血迹,她的脸上,胳膊上,到处都是伤口……”

    苏虹忍不住“啊”了一声。

    范蠡点点头:“是被大王给弄伤的。那么美的女子,脸上胳膊上却全都是血痕,看上去真是叫人心生寒意。”

    苏虹默默听着。

    “可是无论大王如何挣扎,她都不肯放手,而且看起来也毫不害怕,我这才觉,夷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柔弱,她竟能生生制服住大王……我劝她回避,让侍从上前帮忙。她却只摇头不肯,就一直用我也听不懂的语调安慰大王,无论大王的举动多么狂暴,她都坚持不放手,直到蛊毒彻底过去,大王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她才松开手臂。”

    苏虹也不由得吐了口气。

    “后来有一次,据说大王疯了似的拿剑在宫里乱砍,也是夷光上前阻拦……别人做这种事情全都无效,搞不好还得丢掉性命,唯独她,不知有什么巧方法,总能让大王听从她。而且她从不避嫌,这让人觉的。她眼里就只有大王一个人,什么王宫规矩,什么自身安危,夷光全都不放在心上。”

    “唔……”苏虹沉思道,“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明白大王为何要坚持立她为后了。”

    范蠡微微一笑:“不止这些。说来也奇怪,夷光她不懂越国语,不通世俗常理,却偏偏懂得打仗。”

    “啊?!”

    范蠡点点头:“她能画出对阵图,能说出该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指挥安排,作战方能取胜,若是对方采用某一计策,己方又该如何应对,打仗僵持阶段,粮草该如何调配,前锋又该如何冲破壁垒……她全都说得让人叹服。”

    “真是奇怪!”

    “对,真奇怪,夷光看似什么都不通,连话都说不太清,但却偏偏会排兵车阵,会冶炼兵刃,会用算筹……她会的都是她不该会的,乃至治国方略,都能谈出她的道理,后来我们才知道,之前她只是不会用我们的话来表达而已。”

    苏虹慢慢地说:“那么,大王是因为得到了一个有韬略的奇才,才要立她为后的?”

    范蠡看着她,他的目光里含着一些奇怪的神色。

    “我想,有韬略的奇才多得是,但是对大王而言,夷光却只有一个。”范蠡慢慢地说,“他如此重视夷光,并不是因为她的韬略。”

    “……”

    “夷光是他亲自从山林里带出来的,他给夷光像样的衣服穿,给她煮熟的热食物吃,教她一句句地说越国话……夷光只信他,他也只信夷光。这种信任远远过普通夫妻。明白么?他们就是这种互相依存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苏虹说。“夷光姑娘和其他的宫内女眷不同,她不因为大王是大王而隔开距离。”

    “正是如此。”范蠡微笑道。“后来,我才从大王那儿听说,在山林里共度的十多天里,俩人就已经结下白头之盟,后来大王说要把她带去越宫,她问都不问大王是什么人,就答应了。”

    “难怪大王如此宠她……”

    “嗯,十分宠她,甚至怕她白天午睡不宁,特意在宫殿上面张了网。那是防止鸟儿落下,啁啾鸣声惊扰了夷光。”

    苏虹一愣!

    她这才知道那些巨网的作用!

    ……可是如今夷光早已离去,网,却依然还支在越宫上方。

    “那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有夷光的照顾,大王的蛊毒竟有所减轻,作起来也不是那么厉害了。于是乎,夷光就这么日夜陪伴在大王身边。连臣子们觐见,大王都不让她回避。”

    “竟然亲近到这个地步……”

    范蠡点点头:“所有人都非常惊诧。大王像这样做,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甚至有人担心大王会沉溺在与夷光的私情中,因而忘记伐吴之事,把社稷大仇抛诸脑后。”

    “……”

    “但是这些闲言碎语,大王完全不在乎,他每日依然故我,无时无刻不与夷光厮守一处,做什么事情都不避讳她,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大王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指……”

    “愉快。”范蠡摸了摸下巴,微笑了一下,“小说a他的一生中,恐怕再也没有过那么愉快的时光,就好像这样的两个人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只有这样日夜相伴,才能维持他们彼此的性命,俩人之间说的那些话,谁都听不懂,只有他们自己能懂,有时候我看他们说笑,都忍不住惊诧,他们彼此心意相通,甚至都不需要言语,这,真令人难以相信。”

    话说到这里,一时间,俩人都静默了下来。夜深了,除了灯烛出的极轻哗哗声,别的声响都听不见。

    “可是现在,夷光却在吴宫之内。”苏虹慢慢地说。

    良久,范蠡才开口道:“那是因为,文种回来了。”

    苏虹没出声。

    “文种回来之后,好事者就将夷光的事儿通通告诉了他。文种听后直咬牙,他和我说没想到事情会展成这样,大王的复仇计划要搁浅了。”范蠡说着,笑容变得苦涩,“我当时还劝他,不过是一介女流,又能把大王怎样呢?虽然大王与夷光亲近,政务却丝毫没有被耽误,并且夷光绝不像其他祸害国家的宠姬那样,她从不进言国事,更无攀附的亲眷,这么看来,大王宠她,也并不是坏事呢。”

    “那么,文种如何说?”

    “文种说我大谬了,他说,问题不在于夷光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在于这女人软化了大王,让他忘记了复仇大业,文种说,其实蛊毒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它能日日提醒大王,吴国是多么可怕,能教他一日不敢忘记复仇之事,而如今,竟然连蛊毒都被夷光给想办法减轻了,这样下去,还谈什么复仇?”

    苏虹听得做声不得!

    “我说不过他,但也明白他的担心。一直以来他跟随大王,日日夜夜把复仇两字放在心上,别的什么事情都容不下了。”范蠡说着,叹了口气,“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麻烦了,恐怕夷光不能在宫中久留。果然,翌日文种就去见了大王,他竟然劝大王即刻把夷光逐出越宫……那时刻,夷光就坐在旁边呢,啧啧。”

    “……大王怕是要火。”

    范蠡点点头:“当庭暴怒,他说除非叫他死,否则谁也不能动夷光一根头。可是,大王越是这么说,文种就越是执拗,俩人当时就争执了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大王对文种,一向言听计从,唯独涉及到夷光,他竟然完全不肯妥协。”

    “但是那也只能强硬一时。”苏虹慢慢地,像是在想着什么似的。说,“大王心中有情,文种心中无情,有情难敌无情。”

    范蠡有点惊讶地看看她,然后。也叹了口气:“正如夫人你所言。大王虽然不肯听劝,文种却毫不放弃,将夷光逐出王宫之事,在他看来势在必行,宫内绝对留不得这样一个软化大王心志的女人。”

    “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文种突然间。不提将夷光逐出宫去的话了。”

    “哦?”

    “大家都觉得奇怪……心想文种这人。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的,怎么前两日还那么强硬,今天突然就不提了呢?”范蠡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其实,他哪里是不提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更好的一条路。”

    “与其将这么个美人逐出宫。不如将她送去夫差那儿,既然她能软化大王,那她也一样能软化吴王。”苏虹低声说,“文种大夫用心良苦。”

    范蠡更加惊奇地望着苏虹!

    “我没想到,方夫人你也会有如此想法!不错,文种正是这么打算的。他后来向大王进言,既然舍不得将夷光放回山野,那就送她去吴宫。这正好是文种所策划的九条灭吴大计的其中一条。”

    “可是大王如何肯答应?”苏虹问,“他连让夷光出宫都不肯,又怎舍得将心爱的女子送去仇敌那儿?”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大王根本就不答应。”范蠡摇摇头,“他说别的什么计策都可以用,唯独不能拿夷光去侍奉夫差,这不光是他舍得不舍得的问题,即将做一国之后的女子,却送去讨好仇敌,这岂不是要叫天下人耻笑他?”

    “那,文种上大夫如何说?”

    “文种说,再怎么,也没有社稷蒙羞、君王忘记复仇来得更丢人。”

    “……”

    “我记得,那段时间他们天天为了夷光争吵。”范蠡慢慢地说,“一个死活不肯让步,另一个又坚持要送夷光去吴国,宫廷内外,被这两个人闹翻了天。”

    苏虹没出声。

    “后来,文种想了个法子。”范蠡抬起眼睛,看看苏虹,“既然大王那儿他说不通,那他就直接去找夷光。”

    “……”

    “说来也怪,夷光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找来,她甚至都清楚他为何会来。当文种说,此时能救越国的唯有姑娘一人时,夷光说,她答应去吴国。”

    “哦?!”

    “可她说,她不是为了什么越国,她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这么做只是为了大王一人。”范蠡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她说,她要去吴国,给大王找出解毒的办法。”

    “那么……”

    “其实,大王身上的蛊毒已经解了。”范蠡说,“夷光去吴国一年之后,就派人秘密送回了蛊毒的配方。”

    这下,苏虹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本来,送夷光去吴国的事儿,大王从心底就不肯,一是因为文种坚持,二是因为夷光她自己也这么更求——”范蠡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然而为了解自己的毒,不得不让仇敌得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这就成了大王终身憾事,再加上文种时不时将吴国那边的讯息报给大王,比如。夫差如何宠爱夷光,又比如,夫差已经立夷光为后——这种种说法。都让大王疑窦丛生,夷光走之前他承诺过,破吴之后定然将她接回来再续前缘,可是人走了差不多十年。猜忌加上仇恨,大王现在谈起夷光,神情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了。”

    蛊毒虽然消失,另一种毒却深深植根在了勾践的心里,那种毒叫“悔恨”,苏虹想起了方无应提到的那种恐怖的哀嚎,她也想起了刚才亲眼目睹的勾践的表情,她到现在,才洞悉了其中的愤怒和绝望。

    “恐怕这也是文种上大夫乐于见到的。”苏虹忽然慢慢地说,“或许,他就想看见这个,他希望大王成为真正的霸主,一个没有柔情的君王。”

    有一阵子,俩人都没人说话。

    夜已经极深了,连星星们都要睡去了,可是灯烛下的这两个人,依然毫无睡意。

    “那么,大王命我送去吴国的。究竟是什么呢?”苏虹疲倦地问,她已经被吴越两国这些陈年恩怨给搅得精疲力竭了。

    范蠡一时,却没有给出回答。

    “范大夫?”

    “我想,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他慢慢道,“再继续说下去,就有违我做臣子的规则了。”

    苏虹苦笑,话都说了百分之99了,剩下的百分之1却留着当规则用,这人实在够狡猾的。

    “但是明日,无论如何,夫人您也必须将药瓶送去姑苏台,”范蠡说。“请记住,不要给她黑色的那瓶。要给白色那瓶。”

    苏虹哼了一声:“范大夫,这恐怕是你个人的愿望——可我为什么要违背大王的旨意,来协助你呢?我又没啥利益可赚。”

    范蠡微笑了起来。

    “夫人,您真的想要什么利益么?”范蠡说,“如果钱能够收买夫人。我早就拿出全部家财了。我不觉得您想要的是钱。”

    苏虹闷闷地说:“我的确不想要钱,说到底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我早已经看出来了。”范蠡摸摸胡子,“如果说越国有一个人。是无论用什么都收买不了的,那也只有夫人您了。”

    苏虹苦笑道:“我没指望你奉承我。可是范大夫,您又想要什么呢?钱?这白瓶,与您的利益有关么?”

    被她这么一问,有那么一会儿。范蠡没有回答。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到底该怎么给苏虹解释。

    “此事,涉及到我自己的人生大计。”他终于说,“我对自己这一生,有一个规划,而这瓶药只是规划里的一步棋。”

    “哦?”苏虹故意说,“这步棋。和夷光姑娘有关?”

    范蠡毫不尴尬地点点头:“正是。”

    好,这下子就有三个人来争夷光了。苏虹无奈地想,这闺女果真是万人迷。

    “时候不早了,拜托夫人的事情也都说了。”范蠡站起身,“事成之后,无论夫人想要什么——哪怕是我办不到的,我也会尽力去办,我将以此来报答夫人。”

    他说完,深深施礼,然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