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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如何面对一个傻的爱情

    当晚,他们寻找到了一家可供栖身的农舍。

    说是“农舍”,只有“舍”还在,屋子有一小半曾经着过火,烧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大半能容身,至于“农”就不知何处去了……

    唯一一间像样的卧室给了苻坚,按照李建国的说法那是“病号房”:苻坚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病号。

    对此方无应嗤之以鼻,他说浪费好心肠给这种人是不值得的,没让那家伙风餐露宿在竹林里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但是苏虹说苻坚是方无应伤的,如果苻坚是现代人,他完全可以对局里提出赔偿要求。

    方无应晦气地瞪了她一眼,就不做声了。

    一安定下来,修补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开始,幸好很快,苏虹就再度与凌涓取得了联系。饶是如此,他们也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今日骗走了韩延,明天又不知会有什么人来侵犯,最多48小时,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尽快把工期赶完。

    另外,他们也头一次发现了一个事实:不同时代的同一个人,不能并存于一个时间点。

    说白了,因为2009年的方无应来到了385年,于是,原本生活在385年的慕容冲就消失了。

    这是历次试验均未发现过的一个事实,不过也可以理解:一个时间点上,怎么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呢?

    “如果真的见面,两者可能会全部被取消。”苏虹说,“就如正负粒子相遇——但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所以我们不能久呆此处了,不然慕容冲长期回不了长安,军中会生乱。”李建国说,“尽快加大工作进度,这两天就算通宵也不能停。”

    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方无应,忽然说:“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在疑心。”

    大家都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我们才没有去成370年,而往后延迟了15年?”方无应看看大家,“是不是因为,不管我的思维怎么和现代社会同化,自身引起振动的频率却依然与这个时代共振,才把你们带到这个时代来的?”

    方无应这话一说,大家全都作声不得!

    “所以当时,我并不支持立即返回现代。”方无应慢慢地说,“很有可能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回到385年——只要有我参与其中。”

    苏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小于嘴快:“没关系嘛,这次还算顺利的,就是,呃……”

    他的眼睛不小心瞟到远远站在人群外的苻坚。那家伙脖子上缠着纱布,正一脸好奇看着他们和那些闪烁不停的仪器。

    方无应回头一看是他,顿时一脸愠怒:“跑出来干嘛?回去躺着!”

    苻坚有点不情愿,他伸手指指那些仪器:“冲儿,那是何物?”

    “和你没关系!半点关系都没有!进屋去,吃饭会叫你的!”

    苏虹很想笑,又怕方无应看出来,她只好把头低下,假装检查接线口。

    苻坚一脸讪讪,转身回了他的“病号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越大越不讨人喜欢,小时候明明很可爱……”之类。

    方无应想跳起来揍人,李建国一把拉住他,其他人赶紧埋头专心自己的工作,脸上全都是一副“我只是块叉烧,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所以晚间煮饭的时候,方无应恨恨嘀咕说养着他是浪费粮食,小杨假装没听见,还是多往锅里加了一块干缩面饼。

    晚餐好了,苻坚那一碗是苏虹端进屋里去的,她顺手又检查了苻坚的伤势。

    “真险,差点就伤到气管了。”苏虹说,“真要那样可就麻烦了。”

    “会怎样麻烦?”

    “……可能要把你带回去抢救。”苏虹说,“而且,呃,你家冲儿得受处分。”

    “受处分?什么意思?”

    “总之就是对他极为不利。”苏虹说着,笑了一下,“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冲儿了,陛下应该看出来了吧?”

    “……长大了,也变沉稳了。”苻坚放下碗,忽然叹了口气,“可是他老了呢。他怎么会变得这么老呢?此事怪异。”

    “小王子没以前那么俊美了,”苏虹故意笑道,“陛下失望了?”

    苻坚摇摇头。

    “他经过很多事情,比陛下你所能想的还要多。”苏虹说,“我真佩服他,钦佩,从骨子里钦佩。”

    “钦佩?”

    “他很勇敢,现在变成这样,不容易。”苏虹想了想,“换了我半路就垮了。他能熬出来,这种坚韧让我惊奇。”

    苻坚一脸没听懂,而且好像满腹疑惑的样子。

    苏虹本来想说“有问题就问好啦!”,但是想到自己在这儿曝同事的生活状况,完全是隐私出卖,那实在太不好了。

    “他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更好。”苏虹说,“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个。”

    苻坚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好。”

    他的神色不知为何,很黯淡。

    苻坚那副神情,不知怎么,总是在苏虹面前晃,让她工作的时候都不能专心。当她两次都没听见方无应的要求时,那家伙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啊?什么?”苏虹迷惘地看着他。

    “叫你报DH306端口的数据——在想什么?”

    “哦哦……”

    “发什么愣?”方无应看着她。

    苏虹不知怎么回答,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仪表,慢慢小声说:“……说了你别不高兴。”

    方无应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对着仪器。

    “……去看看他吧,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苏虹在他身后低声说,“他挺可怜的,你看,又受了伤……”

    “当年我比他更可怜。”方无应冷冷道,“可惜没人肯来同情我。”

    苏虹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想,队长你应该是不喜欢自怜的。”

    方无应没说话。

    “他被慕容冲害得国破家亡——队长你已经不是慕容冲了,可他还是苻坚。而且咱们心里都清楚,他没多久好活了,就像肿瘤医院的晚期癌症,被历史判了死刑。”

    “……哼,如果他得了癌症,我现在就去订购花圈。”方无应毫不客气地说,“苏虹,别滥用女性的同情心。”

    苏虹被他呛着了,她很有些不舒服:“队长,你这话像队副说的。他昨天不是也批评我对慕容冲滥用同情心么?”

    方无应听出了她的不悦,他没反驳。

    苏虹继续说:“我知道你恨他,你们……对不起,我内心还是不能把你和慕容冲完全剥离,你们俩,互相残杀了对方多少亲人和部下?如果继续抱着仇恨不肯原谅,那过去的事情,就永远也不能真正放下了。”

    “好吧,我当然不无辜,那么也让他继续罪孽深重好了。”方无应冷冷地说,“等我真正死掉的那天,地狱里大家再见面OK?”

    很长时间,苏虹都没出声。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那他或许还很开心呢。”

    “他开心个什么?”

    “……他还爱着你。好吧我这话说出来了,队长你别打我。”

    “打你干什么?”方无应哼了一声,“拜托,别玷污‘爱’这个字。”

    苏虹垂下眼帘:“……对不起。”

    那时候,两人间的气氛有些难受,除了埋头工作,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着,爱一个人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方无应突然扔下手里的微型键盘,“它不值得炫耀和推崇,更不能被当做实施暴行的理由和借口。”

    “队长……”

    “那个人的‘爱’只会让我难受,让我感觉羞辱,恶心。”方无应淡淡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我有了自己的规则,我会活活剐了他。”

    “……剐了他,你就好过了么?”苏虹大着胆子抬起头,她涨红脸望着方无应,“你杀了他,过去的事情就不存在了么?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么?那是没用的呀队长!”

    方无应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她!

    苏虹却没住口,她的表情里有少见的执拗:“他是错了,大错特错,他对你做的,是一种罪行,他犯了罪,这拿什么借口来抵都是没用的。他喜欢你,却用了最不可饶恕的方式,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傻×。好吧,咱就让他继续傻×下去不管他,队长,一个月之后这个人的生命就消失了,尽管不是消失于你手可也没本质区别——那你就能彻底平静了?他死了,过去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你心里的恨意就消失了么?”

    “……你想说什么?”方无应的语气,像从北极吹来的一阵寒风,“让我现在去他的房间,吻他然后和他说我也爱他?!你是想要这个么?抱歉!我可不想给你上演什么限制级BL小剧场!”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虹挣扎着分辨,她从来没被方无应这样数落过,羞愧得泪水都要涌出来了!

    方无应看了她一眼,闭上了嘴。

    苏虹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她低着头,握着仪器边缘的手指盖也发白了:“……我不是要你去爱他,那样做很可耻,这我知道。而且你也根本就不爱他,这我也知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别再仇视他了,咱们且不管他,我是说,仇恨会伤害你自己的。你不爱他这很自然,谁都能理解。可你至少……至少该尝试着放下过去,好好面对他,甚至尊重一下他的感情……我不是在替苻坚说话,队长,反正往后咱再见不着他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就这么继续仇恨下去。光是杀杀杀的,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只要放下仇恨,你也能就此放过你自己了。”

    这番话说完,苏虹垂下眼帘:“……我是个心软的女人,没错,队副其实批评我是有道理的。这两天和他相处,也许我慢慢被软化了,觉得世上并无不可救药之人。我甚至都没法当他是苻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犯过重大的罪孽。对不起,我说话也很乱,是我自己没想明白……”

    方无应默然良久,才低声开口:“就是因为你心软,所以会同情他,所以,也才会去同情慕容冲。”

    “……”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

    苏虹惊诧万分地看着方无应,朝苻坚的“病号房”走去。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苏虹才渐渐觉得,自己以前那么多年,其实并不认识方无应这个人。

    方无应身上的那种“邪”,根源于他复杂跌宕、恍如传奇的过去,如果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能容忍他的过去,那就不可能真正弄懂他。那是由某种曾经无药可救的疯狂、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如今,内心深处越来越强烈的善者气质,混合而成的一种颇为奇妙的风格。

    这种无法言喻的“邪气”,让那些曾以各种方式经历过此男子的人,都为他铭心刻骨,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