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膝盖和一个膝盖的故事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中国还是夷邦,在****皇帝面前一概扑翻在地,三跪九叩首,因此两千年来,本无所谓膝盖的问题。到了和西洋开始交往之后,问题出现了。我们以最典型的四个国家来看:葡萄牙、荷兰、俄罗斯、英国。 第一个来敲中国大门的,是海上霸主葡萄牙人,时为明朝正德年间。 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使节皮雷斯和安特拉德抵达广东屯门。广东按察司佥事兼署海道事顾应祥《静虚斋惜阴录》记录其事说:“蓦有番舶三只至省城下,放铳三个,城中尽惊。”这个“蓦”字实在传神,不过我们按下不表。“放铳三个”乃是礼炮敬礼,由此也引出一些趣事,我们也暂且不表。只说交往礼仪。 三堂总镇太监和总兵都过来了,葡使远迎,“俱不跪拜”。总督御史来到后,把葡国使团的华人翻译打了二十棍,然后将“不知****礼仪”的葡国使节拉到光孝寺去学礼仪,“第一日始跪左腿,第二日跪右腿,三日方叩头,始引见。”这是膝盖问题的第一次出现。 争坳还没完。皮雷斯在一年后靠贿买官员才得到进京机会,不过几番周折都见不上皇帝一面。最后荒yin无道的正德皇帝死掉了,嘉靖皇帝即位,皮雷斯被驱逐出京,关死在广东狱中。 葡使来华,本想建立贸易关系,国王和使臣均有致大明朝廷的信函。只是华人翻译擅自添加愿为藩属之类的话,惹出大祸。当然,他无论添不添油,加不加醋,明朝都不会做平等交往之想的。由此终明之世,葡萄牙没有再派使团来华。 新的西洋霸主荷兰运气好一些,不过那是在清朝。明朝万历年间,荷兰人来过一次要求通商,但是除了让中国人知道世上有红毛夷之外,一无所获,只好变身海盗,占了台湾。到了清朝顺治十年(1653),荷兰驻雅加达(巴达维亚)总督派使臣“至广东请贡,兼请贸易”,但是不懂朝贡规矩,没有带表文和贡物而被赶走。两年之后学乖了,再来一次,使臣是彼得·哥页(译为“杯突高啮”)和雅可布·凯泽(译为“惹诺皆色”),见到了皇帝,扑通数下,行了三跪九叩礼。顺治皇帝龙颜大喜,认为“惟尔荷兰国……僻在西陲,海洋险远。历代以来,声教不及”,但是大清“朝廷德化所致”,居然万里迢迢跑来进贡,因此格外开恩,准许八年朝贡一次,但是海上贸易仍然不准。世界头号海上强国荷兰,跪拜了一通,还是商路不通,却变成了清朝的朝贡国,不知其君臣是喜是悲。 到了下一个朝贡期康熙二年(1663),荷兰一边遣使朝贡,一边派兵到福建准备帮清朝剿灭海逆(郑成功),这个聪明举动果然深膺朕心,遂恩准每两年贸易一次。 荷兰趁热打铁,三年后又来,准备扩大贸易权。不料使臣还没到京,天威难测的康熙皇帝把两年贸易一次的金口许诺都取消了。到了康熙二十五年(1686),荷兰再来,上了一个谦卑至极的表文,有“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尘”等字句,康熙又高兴了,将八年一贡改为五年。可是,此时海禁已经取消,荷兰人不再尿这一壶,此后一百多年压根就不朝贡一次。 在所有西方使团中,荷兰使团是最温驯的。他们跟着中国叫法把礼物称为贡物,每次来都三跪九叩,比如使臣裴拉理一天内就很顺溜地三跪九叩了两次。但是即使如此心甘情愿自贬身份,以藩属事中国,也没有赚到什么特权。所得到的只不过是八年一贡,每次随带商船四艘的待遇。 可见,屈己并不能打开中国的贸易大门。接下来的俄罗斯就比较硬一点了。 与荷兰人相似的,是俄国人也愿意屈尊容忍,于是换到了一些特权。例如,在英美使节想见两广总督一面都不行的情况下,俄国人却能在北京设了使馆;康熙驱逐天主教的时候,官方却帮助俄国人在北京建了东正教堂。 与荷兰人不同的,是俄国人的膝盖变得硬了起来。顺治十一年,沙皇训令特使巴伊科夫:不得向清朝皇帝宫殿和任何一道门槛鞠躬,不得吻皇帝的脚,但手就可以亲一下。巴伊科夫走了两年到了北京。中途他先派人见了顺治,这个前锋膝盖比较软,对着顺治又跪又磕头,轮到正使巴伊科夫就不玩这一套,于是被逐出国境。两年后又来了一个使团,还是不跪,还是被赶出去。 到了康熙十五年,中俄的膝盖问题大爆发。俄国使臣尼古拉(译为“尼果赖”)在北京和清朝大员吵了三个月。后来勉强服软,行了不伦不类的三跪九叩礼。 这次争端给****上国留下深刻印象,于是规定遵行中国礼仪必须是俄国商人来华的前提条件。康熙三十二年,义杰斯觐见皇帝,就跪跪拜拜不亦乐乎,而康熙还以国书不合奏表体例准备打回头。后来,大臣议定,凡“俄罗斯奏文,先令黑龙江将军开看,若有不合式处,即自边地驳回。验明合式,方准入奏。到京之日,令来使于午门前,跪奉置黄案上,行三跪九叩礼”。 中俄的膝盖大战还算是****大胜,接下来,就轮到了英国使节马戛尔尼。
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马戛尔尼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使华。初期,他比较克制,对于在船上挂出“英吉利贡使”的中文长幡一直隐忍不发。总之,进入中国本土之后,与各位大人相处融洽。进京中途,清官想让他演练跪叩礼,也哼哼哈哈混过去。搞得长芦盐政征瑞上奏皇帝说:“英吉利使臣等深以不娴****礼节为愧,连日学习,渐能跪叩。征瑞随时导教,俾臻妥善。”这个蠢官邀功心切,对皇帝满嘴胡言,到了从通州往北京的路上,又两次催促演练跪叩,不料马戛尔尼硬了起来。他申明只对上帝双膝跪拜,所以觐见中国皇帝也和觐见英王一样,不过屈一个膝盖而已。这个时候,征瑞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乾隆皇帝大怒,传谕降低接待规格,不过仍不能屈服英使。其间双方的折冲樽俎,有兴趣者可翻阅马戛尔尼的日记(中文译名《乾隆英使觐见记》,一路写来,颇为精彩)。总之,最后结果是在避暑胜地热河觐见皇帝及向皇帝贺寿两个场合,“特旨允用西礼”。 马戛尔尼日记中这样兴致勃勃地记述道:“除余及随从诸员仍依往例曲一膝为礼外,其余大小华官咸向乾隆皇帝行叩首之礼。叩首之迟速以乐节为律,乐声一扬则无数之红顶子一齐扑地;乐声一舒则又同时而起,凡三跪九叩而礼毕。” 马戛尔尼使华是中外关系史上最具象征性的一幕。意义如此重大,所以除了膝盖问题之外,还要另外提几句。 马戛尔尼本打算献给乾隆一些蒸汽机、珍妮机、印刷机等新工业文明的模型,不过,深谙中国国情的人劝告他,还是带那些钟表、望远镜、八音匣之类的西洋奇器为好,果然大得乾隆爷欢心,膝盖问题也就不成其为大问题了。我们如果是清朝人,当然也会更喜欢钟表望远镜,不过,我们不是清朝人,所以现在看来颇为可惜。马戛尔尼在进京途中,从礼物堆里挑了一尊西洋野战炮向三位文武接待大员演示,每分钟连发二十到三十响,原以为这些官员眼珠子都会掉出来,可是他们却“意态殊觉落寞,若无足轻重者”。到了热河,马戛尔尼又想让卫队cao演一下新式火器,请大清名将、军机大臣、历任云贵、四川、闽浙、两广总督福康安观赏,结果,福大帅却却不咸不淡丢出一句:“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cao法谅来没什么稀罕。”让我们两百多年后还恶心不已。尤其是他说话的这几天,专攻炮兵学的拿破仑晋升了炮兵少校,随后土伦大捷,东征西讨,改写了世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