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妃不语
陀广伽年四十三岁,正值盛年。而王妃陈穀刚刚三十四岁,在陀广伽后宫二十余位妻妾中,王妃仅有中人姿色。陈穀是大宛国孤儿,父兄原为贾胡,当年商队东越葱岭时尽亡于匪徒之手。年少陈穀沦落为奴,又被一个粟弋贾胡从牧场绑架后卖到伊循城为奴。时为王子的陀广伽至伊循巡视,与这个寺院的小奴隶一见钟情,便带回王城让她跟了自己。 西域从来怪事多,陀广伽妻妾都是出身高贵、天生丽质之辈,一样的阳光雨露滋养,可只有出身低微、原为奴隶、且相貌只有中人之姿的陈穀为他育有一儿一女。陈穀温仁贤淑,娴静雅惠,坎坷的少年时光又令她性格坚韧,她与公主伊兰倾心国事,体恤各部族吏民,因而深受国王和两位王弟的信赖、尊重,也深受国民们爱戴。 据说陈穀之名,是她在伊循为奴并遇见陀广伽时自己取的。穀即栗也,“陈穀”即岁有陈粮、年年有余之意,那时的陈穀最大的愿望是能吃饱饭。颠沛流连的少年时光,让她再未回过康居国和大宛国。随着岁月流逝,慢慢的,陀广伽只有呆在陈穀的王妃宫中,才会享受到夫妇恩爱、儿女绕膝的人伦之乐,那是一片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尔虞我诈的净土。陈穀自然也就成了他的最爱,生下伊兰的当年即被册立为王妃。那一年,她才刚刚十六周岁。 女儿回来了,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时候,可王妃和公主、王子母子三人却都与他堵开气了。这令陀广伽闷闷不乐,哺食时他借酒浇愁,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头全炙乳羊羔,然后搂着几个风sao的侍妾疯狂地发xiele一通。事后又倍觉索然无味,心里更加烦躁,便又起身,在室内烦躁的踱着步。 北匈奴使团隐秘进入驩泥城后,他虽极力隐藏,可大都尉陀均伽、辅国候陀盘伽还是隐约听到了风声。今日在王庭之上,两位重臣当着满朝百官的面弹劾右丞相婆蒌天把持国政,勾连北匈奴,其罪当诛,让身为国王的他一时难以招架。 右丞相婆蒌天、判长耶科瑟那、鄯善国大法师札礼狸等大臣早就在密谋,欲助北匈奴使团击杀汉使团。婆蒌天是贵族之首,任国相十余年,素亲北匈奴,贵族党、僧人党在朝中势力强大,却又忠于王室,故而令陀广伽左右为难。 他已看明白了,汉使团副使班超更是个狠主儿。午后婆蒌天已禀报,汉使团斥侯已经在寻找北匈奴使团。班超一旦知道他陀广伽正在接待北匈奴使者屋赖带,一场刀兵之灾便定然难免。风声越来越紧,鄯善国处在刀口浪尖之上,身为国王,陀广伽内外交困,一夕三惊,他有强烈的预感,大难便在眼前! 与往常一样,每遇过不去的坎儿,他最想倾诉的对象是王妃,也只有找王妃商量才会有助他应付危局。今天也一样,他几次涎着脸悄悄走进王妃宫,但见灯火通明,王妃聚精会神,神情庄重,带着几个侍女正在绣毯。明知他走进宫了,却故做不知,专心地飞针走线。 这是一张大型多重绣挂毯,画面美轮美奂。云雾缭绕瑶池畔,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王帐前,案上摆放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蟠桃,美艳的西王母伫立在天池畔静静地眺望着霞光万丈的东天,俏脸上却愁云惨淡。又是几百年过去了,那个薄情郎依然不见身影,曾经的三年之约,似已成了永诀! 但每当蟠桃成熟的年份,西王母依然会在瑶池边备好蟠桃,然后痴痴地眺望着东天,唱着哀怨的情歌,盼望着那个情郎能翻越群山万壑,突然驾临她的身旁,“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陀广伽耳边响着西王母柔美的歌声,他知道这幅挂毯名便叫《西牝东望图》。王妃出身大宛国,大宛国女人天生会制毯。十八年前,从她被册立为王妃时起,她便开始制作这幅大型挂毯。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终于十八年过去了,现在这幅恢宏巨制即将完成! 陀广伽再愚笨也能看出,这哪是西牝在东望,这分明便是王妃借毯明志,分明是王妃自己在东望啊! 王妃宫内很安静,王妃和侍女们专心致志,丝丝缕缕,精心绣缙。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西域人耳熟能详。陀广伽已经深知王妃之意,这便是心心相映的患难夫妻,不需要言语,她是用这种行动将自己的心志袒露无疑。他痴痴地看了一回,心里顿觉温暖了许多,便又悄然地退出! 这就是女人的力量,男人改变世界,女人改变男人,千古如斯! 一个好女人是儿女、丈夫心灵的港湾,是一个家庭幸福的源泉。她不仅能用母爱的光辉哺育儿女成长,更能让百孔千疮的男人心灵得到抚慰、得到安宁。而那些好女人中能称为伟大的女人们,则还能用她们女人的方式,让顶天立地的男人融化在她温柔的世界里,从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左右着世界的进程! 如此紧要关头,王妃不语,却通过绣《西牝东望图》,分明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王妃与公主已经清楚班超与屋赖带都要动手了,而他这个鄯善国王根本无法左右、也不能左右么?! 屋赖带是北匈奴智者,北匈奴使团跃跃欲试,国相婆蒌天与判长耶科瑟那以及贵族们也在蠢蠢欲动,他们正在密谋帮助屋赖带击杀汉使团。法师札礼狸麾下的僧人会则已经动员全国沙门,在各州纷纷起诉、法办汉军屯人之后,要从根子上打压甚至清除亲汉的土壤。 班超是一代强人,自然更不会闲着,汉使团虽呆在馆舍内中规中矩,可班超的斥侯们正在满世界寻找匈奴人。公主伊兰已成了汉使团成员,王妃爱屋及乌,自然一心帮着班超。于是,王妃的心腹大都尉陀均伽与辅国候陀盘伽也正在派出人马,帮助汉使团的斥侯寻找北匈奴使团。 从楼兰城、伊循城至驩泥城、弩支城,小小的鄯善国一时间风起云涌,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纷纷跳入汉匈相争的旋涡。驩泥城虽然宁静,可这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不安的宁静,一场惊天事变似乎马上就将发生。各方都在行动,连王妃和公主都在行动,身为鄯善国王的佗广伽却什么也不能干,这让他感到悲哀、无奈。 佗广伽也感到纳闷,难道王妃与公主便能肯定汉使团一定能赢?他在室内一圈圈地走着,对如何破解眼前迷局,一点头绪也没有。算了算了,他长叹一声,既然一筹莫展,不如听天由命!一切都交由上天来裁定吧,但愿天佑鄯善国! 想到这里,他突然传令,“传大都尉陀均伽、辅国侯陀盘伽!” 不一会儿,陀均伽、陀盘伽进见。陀广伽看着两位王弟,一字一句地下令道,“命国兵各营驻守营中,无本王喻令,任何人不得动一兵一卒!” 他眼前又呈现出《西牝东望图》那惟美的画面,鄯善国吏民东望数十年,现在大汉上朝的使节终于来了。他心里暗暗祈祷,相信汉朝皇帝这回是看上西域了,上天既派汉军战神为大使来到鄯善,就定然能给鄯善人指明一条生路! …… “呃!” 鄯善国馆舍中大汉副使班超的室内,小胡女沙荑此时已经吃饱了,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响呃。班超、淳于蓟头靠头始终盯着案上的羊皮图,确信再无遗漏了,淳于蓟才抬头看了一眼班超。见班超坚定地点点头,淳于蓟便命道,“众军听令!” 众将和刑卒们迅速直起身子,淳于蓟道,“命梁军候率后军小队,持胡鼓隐于释比圃营后,待营院内火起之时,击鼓齐呼,以为疑兵。火起后,巡视寨墙,击杀逾墙钻隙之徒,不得逃走一人!” “末将得令!” “胡焰、肖初月、蒙榆、周令四将,各带火具、牛膏、火毡等潜伏圃边待命。攻击前,清理大营周边林中及营内明暗哨,并按令点火。命田军候、华军候,各率本部人马,带强弩兵械,随司马隐伏于释比圃营外。待火起时,掩杀敢冲出营房外之敌!” “末将得令!” 淳于蓟安排完毕,见班超又看着他,便知其意。他歉意地道,“司马勿怪,大使仍未醒,此时正呼声如雷。吾……往其室内吹了迷烟,此时定做好梦,还需睡几个时辰。天明朝食前,末将保证大使必醒!”众人闻言,俱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耶!”伊兰与金栗则击掌相庆,淳于蓟这阴招让她们省了大麻烦。 现在也只有这办法,班超虽面有不悦,但并没有责备淳于蓟,而是对众人道,“是夜二更,马衔枚人衔竹,不准惊动城内外官民贾胡僧侣!” 酒毕,众人均回屋内准备。而温柯与李同二人与从人忙着交易,并未发现使团馆舍内有何异样。晚上归来时,两人还至班超房中问安,见班超手捧书简,正在烛下阅读沉思,而小姑、寡妇二犬则静静地坐在身边,一付安宁恬静的模样与寻常无异,便早早归屋搂着胡姬们逍遥去了。 约摸二更时分,馆舍内除镖队房间仍不时传出胡伎的**声,众人均已安眠。蒙榆和周令二人悄悄至馆舍大门,将两名鄯善士卒在睡梦中便捆了个结实,再堵上嘴。此时,天果然开始刮起小风,汉使团众刑卒人马披重甲,昂然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