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生机和荒芜
龙门市只有一个音乐厅,坐落在一环路西段内围,紧邻市政厅。 音乐盛典在下午五时之后开场,这样已经有了五天,半年一度的主题周也只剩这最后两天。不过每日基本都在大多数人们下班时段,许多希望在这次主题周有所获得的人们倒也满意这样的安排。 下午四时。 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不过若是从高处看,便可观察到其中隐现的秩序,毕竟这里是市政厅,省会高官办事的地方,人们对这地方心存敬畏。 游鱼凭着冉语心给的门票,早早地进到音乐大厅中来。 半合围式的厅内,五层观众席五万四千座,穹高半百。席座间灯光点点,影印在可为鉴镜的白亮方砖上,一处亮四处亮,不显昏暗又不刺眼,恰到好处。一块块方波浪形的吸音板块参差有致,给大厅里笔直的线条添了一笔轻柔。 恢弘的气势从大厅的大门就已能看出,而从里面看,却又给游鱼别样的感受,一时间觉得人力无所不能,这偌大的神工之作不过是人类能力的冰山一角,无穷无尽的智慧才是人类生存至今却日渐繁盛的基石。 游鱼的座位是一楼第十排靠右边第四位,能清晰地看到前面十多米台上的情况,按照手上的曲目安排,总共有二十曲,第一曲是大型交响乐《阿迪罗罗的冬日》,所以台上已有乐手安坐在席位上调试着自己的乐器。团奏和独奏间隔穿插,避免听觉疲劳,而冉语心的《魂之吟》被安排在第十二位。 观众陆续入场,有一大一小两个进出口,此时都挤满了人。这种情况是最适合那些小偷小摸见不得光的勾当的,这里却鲜有发生,也许是旁边市政厅和不远处警察厅的威慑,也可能是这样的环境人人都长了个心眼,也可能是音乐厅这给人平和享受的地方让这些人都有些不忍行苟且之事。 游鱼注意到一中年男人,身穿淡黄色唐装,右手握着两颗婴儿拳头大的钢球把玩着,微微带着笑,整个人有一种让人感觉到温和的气质,走路也非龙行虎步,似乎淡出尘世,飘然一般。 此人身后跟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女,十三四岁样子,扎着马尾,也穿着唐装,不过是黑色的。这名少女却不似中年人那般目不斜视,而是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间音乐厅,眼中满是好奇的成分,游鱼从其表情中还瞧出一点不以为然。 这二人不说气质,单就服装就有些特立独行的意味了。游鱼正愁有些无聊,当下揣测起二人的身份来。 可他这还没个开头,那边那中年人就坐定在他前面两排朝他看了过来,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却是把游鱼愣了一下。 出于礼貌,游鱼也笑了笑,低头看曲目,心里却嘀咕着邪门儿。 不久,游鱼又抬头看向那二人,中年人正襟危坐,那少女却在座位间的空隙和他对上了眼。 少女连忙回过头,以游鱼的视角,少女的小脑袋和中年人凑近了些,少女似乎正和中年人耳语什么。 一声“不好意思,借过”把游鱼从窥视中拉回,临近开场,人越来越多,游鱼站起身让道,回头看向上面的楼层,已是人影憧憧。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传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连你表妹的事都不热衷,你这做哥哥的真够失败的。” “别提了,这次主题周后我恐怕要离校一段时间,第一次年终考核才能回来。”丁展一屁股坐下,对他父亲似有不满,却终究还是心眼里知道父亲给自己的打算是对的。也许因为要离开两个月的缘故,丁展也收拾好了心情,放开了心结重新面对和游鱼的这段关系,当初的他,不就是想要这么一段无关名利无关身份差别的友谊么? “这个关头让你去商场历练?哦,桑树也到了收获的季节……”游鱼住了嘴,这是别人的私事隐秘,自己也不过是个外人,说多了不礼貌。 “撒甘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丁展岔开话题。 “嘁……那小子还不是见色忘义的主,有了女朋友就忘了我这个表哥……”游鱼可不能说是因为这边鱼龙混杂的关系,再者,撒甘确实成天和谷雨欣粘在一起,今天说是到二环历史博物馆引进了新的出土文物,参观去了。让游鱼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撒甘以前吃饭要付账,如今把妹也要游鱼全程支付,以至他一直暗叹:王子骂穷蹭饭,什么世道…… “他其实不是你表弟对吗?” “诶?怎么这么说?” “看看他,再瞅瞅你,我相当怀疑。” “……就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好吧,比较让人产生自卑,和撒甘这样的标准白马王子作比较,游鱼确实无话可说,也有些郁闷:“看演出看演出,别废话……” 说着,台上的指挥已经站好位置,侧对观众席,指挥棒在乐谱架上轻敲几下,一楼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却安静异常,那几下轻敲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楚,到底是大厅的布置设计得巧妙。 交响乐《阿迪罗罗的冬日》开始! 但凡来此的人们许多怀着清洗一日忙碌而得的尘垢而来,也或有人难除心中烦闷来此获得一时安宁,更多的是消解紧张的社会节奏下疲惫的身心,没有对周围人的防备,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心放开,接受音乐的洗礼。 曲子一首一首地展现出来,观众们在音乐的海洋中徜徉,丝毫没有因为换曲时短暂的空白而失去这样的意境。接近六点钟时,大多数工作的人们都下了班,此时又是一个接待的忙碌时期,却没有喧嚣,他们安静有序地走向上面的楼层,只有楼梯间轻轻“噔噔”的脚步声,仿佛这也是一支祥和美妙的曲子一般。 很快,第十一支在智慧棒飘扬的收尾中结束,停留了近一分钟,这个交响乐团才散去。 游鱼低头看了下曲目,下面是第十二首,桑州大学古典乐社团社员冉语心,《魂之吟》。 一架纯黑色,边角反射着柔和光线的钢琴被推到了台上一边,斜斜对着观众。随后,一名身穿洁白衣裙面容娇好的少女走上台,两条莲藕般洁白的手臂拉着裙角对着观众行礼,丝毫没有怯意。依旧是长过半腰的直发,只有一枚天蓝色的发梳,恰到好处,无须过多雕饰。 观众惊异于这次是一名来自学校的少女为他们演奏,尽管如此,也仅有开头不过数秒的窃窃私语,他们就安静下来,音协这么安排肯定不是那他们消遣,这少女既然能独自站在台上,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且听听看。 抱着样想法的人不少,游鱼身边的人大都如此,这让游鱼心中有些担心,如果这些人一开始就心有怀疑,那这曲子就算听完整了,谈得再好,也让这些人听贬值了。 不过,当第一个音符飘过来时,游鱼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冉语心肯定不会在乎这个,她也不会因别人对她的看法不同而去改变,游鱼对她的喜欢也不会有丝毫减少,又何必担心?专心听就是。说起来,游鱼还未曾正式听冉语心的演奏,以前那不过是凑巧半路听到。这次可不能有一点错过。 音符缓慢而有节奏地从指尖飘出,初始的滞涩被前段结束的尾音打破,中段的场景变得轻快起来,跳动的音符绘出一幅生机的画卷——不知季节的荒原,不远处一座蒙着白雾的矮山,走近那山,那层雾似封闭已久,终不肯散去,穿过那雾,清音翠色入耳入目,鸟儿,虫蚋,芳草,绿树,所有的生命加起来,就是这座矮山的活力。而这座矮山,每个人都有,一都在这儿,似乎就等着他们的到来,穿过那浓厚的雾,只为求一声赞叹。 来自矮山的莫名的力量吸引了人们,使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一睹为快。 这时,一丝荒凉渗入,有意或是无意,紧接的是无法遏制的蔓延的荒芜,凄凉……
游鱼脸色一变,从曲子描述的世界中掉出来,眼中开始有莫名的神采浮动。 她改变了曲子。这是游鱼的第一个念头,也是他从刚才改变的意境中坠落的主要原因。 她在释放一种自己熟悉的力量。这是第二个念头,却是他面有异色的原因。 走出那个世界,想再进入其中就很难了,游鱼所幸认真辨析起这种混杂在音符中的力量来,他所熟悉的力量。 游鱼曾经对冉语心有过一个描述:相比她微不足道的远控能力,她更擅长控制人心。 每每三言两语,这名少女就能给处于她言语中的人一种难以拒绝的“势”,游鱼无法具体描述这“势”到底指的是什么,但绝对不是所谓的“装腔作势”或是“强迫”抑或是“权势”,却像是一种源头的东西。 “势”难以捉摸,可如今这让游鱼有感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 环顾四周,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曲子描述的意境之中,身边的丁展,方才将信将疑的人们,无不面露悲色,有不可自拔的感觉。 游鱼心中疑惑,他看向台上兀自弹奏的人儿,不明白冉语心为何加上一段原曲中没有的谱子。再一次疑惑时,才发现,为何自己发现了不同就自己出来了? 来到这儿的人一定有很大一部分人听过鼎鼎大名的东方骥先生的《魂之吟》,这段巧妙但令人生悲的谱子断然能一眼瞧出,却为何没几人能够像自己一样走出那个世界? 还有,那是什么力量?如此熟悉却又丝毫回忆不起? 一道目光落在游鱼脸上,游鱼有感,随即对上那道目光,却是前两排的那个唐装中年人! 中年人的眼中有些惊异,随后被一抹微笑代替,然后转过头去,那一同而来的少女却笑嘻嘻地看着游鱼,倒是把游鱼弄得再次莫名其妙。 曲子再变,荒芜一片的大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钻出一颗新芽,破开的土壤也在瞬间转变了意义,由原来的束缚成为可口的肥料。很快,另一颗新芽破土而出,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新芽——布满了大地,那雾的里面,矮山上的情况也一一如是,不过,与广褒的复又充满生机的大地相比,这山,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一棵树苗,滋润着雾水,承载着厚实的土地,成长着,拔高,繁茂着,破开厚厚浓雾,绿色印亮了最上面的天空! 曲终。 千千万的笑颜,在此一刻绽放,夺眶的泪水比先前悲意时要更盛。 白衣少女闭着眼仰着头,如曼妙的天鹅一般,融在灯光中。 睁开双眼,少女朝游鱼望了一眼,脉脉含情,然后对着观众席微微鞠躬,轻声退去。 游鱼终于明白少女改变原曲的用意,美景欣赏过一次,带来一次感动,随后就会淡忘,而若用荒凉作对比,这种记忆就将更加深刻,甚至刻入脑海! 想一想,如今地球,能称得上有震撼的美景或荒芜的地方,除了人自己的心,还能是什么? 游鱼站起身,悄声离开演奏厅,离开还沉浸在那对比之中的感动的人们。 管它念力出了什么状况!管它是好还是坏!管它未来该死的命运会是个什么东西!通通都见鬼去! 现在,他要去找自己等了两年,心爱的女孩儿。 (有人说,一个人在现实中很失败,就期盼虚拟网上的一点成就。我不信,所以两个世界我都在努力——感谢关注过我和无意间到此的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