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怪人
这个客人的头低着,看不清面目,但从身架上看,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周水假作无聊状,搭了个话头:“大叔,一个人喝呐?” 那人把头抬起来。果然是个中年人,这人方面大耳,一脸的忠厚相。他四周寻摸了一眼,看这屋里再没别的客人了。便一笑,道:“出门在外,也没个亲故,不一个人喝咋整?听口音小伙子也不是本地人吧?” 周水借着引子把座位挪到这客人的桌前,扭头又招呼吉老板:“老吉,先把凉菜和酒端上来。”扭头又和这客人说:“可不嘛,住家在河北。您老哪的人呐?” 这客人倒也健谈:“要说老家嘛,得说是北直隶永平府,不过,这些年出外讨生计,许多年没回家了,诶,田园将芜喽。” 北直隶永平府?这是古时候地名的称谓啊。北直隶是河北省,这周水知道。永平府在哪儿,周水不知道。现在谁还这么报地名啊?这人,有点怪。 这时候,吉老板把凉菜、酒和一付碗筷拿上来。周水先给这客人满上,又给自己杯里倒上半杯。 客人先是推辞:“这……不好意思啊。” 周水一笑:“能和您老一起喝杯酒也是个缘份,也不是啥金贵东西,您别客气。再说了,咱爷俩还算是老乡呐。来,您尝尝这菜。” 客人也倒达观,端杯喝酒,拿筷子吃菜,边吃边和周水聊天:“小伙子贵姓啊?” “小姓周,周而复始的周。请教您老台甫?” 周水故意不说贵姓,而说台甫,是有他自己的想法——这人看似一身农民打扮,但言谈举止有理有节,似乎读过书,也见过世面。若他不知道台甫是啥意思,那这人也没啥学问,这顿酒也便仅是一场偶遇,再没有其他画外音。如果他清楚台甫指的是啥,那这人便有些意思了,反正不会只是个农民那么简单。 果然,这客人说:“我姓皮,皮日休的皮,单名一个申字,号叫仰之。” 这又让周水有些诧异,姓、名倒也无没什么,诧异是诧异在了这个号仰之上,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还有号?若是八九十岁的老者,有号倒有可能,像这位皮申这个年龄段,有大号的人实在不多。还皮曰休的皮,这皮曰休是晚唐诗人,虽说名气不小,但远没到家喻户晓的地步。这人信口拈来,颇让周水有些吃惊。 周水倒不好意思了,按老礼说,问一个父辈的人,问姓还行,问名字多少有些不礼貌。周水又给皮申满上酒:“老人家,小可冒昧了。敢问您老做什么生意啊?” 皮申喝了一口,说:“不做生意,我在官家谋个差使,也谈不上是官,就是跑个腿,传个话,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己。” 这时吉老板把热菜炒出来,一盘过油rou,一盘熘木须。吉老板把菜放桌上,人却没走,大马金刀地坐下,然后拿出一个酒杯来,给自己也满上。说:“我刚把幌子下了,没事儿了,陪二位喝点。”他倒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问问客人乐不乐意。 周水一皱眉,他倒不是讨厌吉老板,而是怕这吉老板打岔。此时出现皮申这样一个人,对周水而言是个意外,他隐约觉得,这个皮申不会只是表面看到的这样简单。仅管这只是周水下意识的想法,但前头那些事儿一出一出的发生了,毫无征兆。他怕的是这个皮申也是个问题,所以当务之急,是搞清这个人的来路。周水的紧张也不是无厘头的,城隍爷,老莫头,还有周姑娘,这些人物哪个不是莫名其妙的出现?还算好,这三位都是正面角色,周水是怕这个皮申是个反角。 吉老板没听见周水和皮申前头的对话。他喝了口酒,话就来了:“老头儿,我猜你是个手艺人吧?看你这妆束,一准是个木匠。” 皮申哑然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吉老板:“咋看出来的?” “靠,这瞒不了我。村西头赵木匠就爱穿这种老式的装裹。” 周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一码事吗? 皮申居然没反驳,说:“正经营生是在官府里打个杂,跑东去西的,干些小事儿。若说手艺也有点,也谈不上啥大手艺,长手的都能干,也就赚壶酒钱。” 吉老板属于那种没话找话型的人,何况有了话题,紧着又问:“啥手艺?说道说道。有事儿求到你也说不定呢。” 皮申看着吉老板,似笑非笑,说:“醮殃。嘿嘿,怕你一时半会儿求不到我这儿。” 醮殃?周水几乎惊住了。这醮殃是殓工的活计——人都有好生恶死之心,这是个常理,所以人若初死,必定有怨气,怒气,阴郁之气结于胸腹之间,此气郁结过多会影响死者重新投胎。殓工必须活动死者的胸腹肢体,让殃气从死者口中或****中排放出去。这殃气乃是极其晦涩的气息,据说若是扑在人身上,轻则生病,重则命途背转,让人一辈子走晦运。民间都是极下贱之人,或因衣食无着,或己然晦运缠身,无奈之下才干这种活计。 可这位皮申虽说有些落魄之相,但气质上还不错,且颇有些学问,咋会干这个? 吉老板也吓住了,似乎怕皮申的霉气扑他身上,便逃也似的走了。 皮申倒是一脸的无所谓,问周水:“怕了吧,小伙子,跟我这醮殃的人打连连,倒霉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周水连真鬼都接触过,哪还怕个醮殃的。再者说,人的命途都是前生修的,一口殃气扑人身上,就能改换因果,好运退转?开玩笑! 周水反而往前凑了凑,脸挂笑容:“皮大叔,这醮殃咋弄?您传传我行不?说实话,会这手艺的人可越来越少了。哪天真要是断了传承,这转世投胎的人都心怀怨恨,怨鬼转世,必做恶人。那咱这社会可就乱套了。” 皮申明显一愣。 周水又说:“按我说,这醮殃可是件积德的事儿,比啥临终关怀都有实际的好处。您想啊,人死了,也能清清爽爽、踏踏实实地投胎转世,这多好。这醮殃的人都了不起呀,若没有佛菩萨的善心,谁愿意摆弄死人呐,忌讳呀。您传给我吧,我不在乎。” 皮申反而哭笑不得了。他喝了口酒,隔了好半天,才似自言自语的说了,声音也压的极低:“人家说你祖孙有佛菩萨的愿情,我还未敢全信。听你一席话,果然不假,看来那件事儿……” 这话音虽低,但周水耳力超好,还是听了个满耳,尽管周水之前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还是脸上变色。皮申这一席话该做何解?听他的口气,是了解周家的状况的,那这个人会不会也是事件当中的一个角色? 皮申把话头岔过去:“只我一个人喝,你咋没喝?” 周水笑道:“戒了。杀、盗、yin、妄、酒,我们学佛的人,不沾为好。” 周水又说:“您住哪儿啊?不远吧?” “不瞒你说,小伙子,现今我经济状况不大好,就没租房,村北头有个机井房,以前是看机井的人住的,现今荒着,我拾掇了一下,就住那了。”皮申又喝一口酒,说:“我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了,事儿办完了就回去。”
周水把皮夹掏出来,那六千块钱还剩五千多,都在这皮夹里,周水也没再数,把钱递给皮申:“皮大叔,我带的盘缠富裕,这钱您先花着。” 皮申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竟露出警惕的表情。周水一惊,赶忙又补充了一句:“回头我把地址留给您,等您钱富裕了,给我寄家去。” 皮申刚才还满脸笑容,这时表情竟阴沉了下来,酒也不喝了,眼神冷冷的看着周水。周水一看皮申的神态,心说:“靠,坏了,弄巧成拙了。也是,刚一见面就上赶着借给五千块钱,人家不起疑心才怪呢。” 皮申没再理会周水,他立起身来问吉老板:“老板,这一桌吃喝多少钱?” 吉老板听见他们的对话了,也看到皮申的表情了。此时正诧异着,忙说:“不是那个小周请客吗?那啥……那个九十八块钱。” 皮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来。数出五十九块钱,这钱里没大票,十元、五元的居多,皮申把钱放桌上,说:“这桌酒钱我出一半,加上之前那十块钱,共是五十九元。” 把钱放下,皮申甚至没再看周水一眼,扔下目瞪口呆的老吉和周水拂袖而去。 待皮申走到门口,周水叫了一声:“皮叔,等等,您误会了。”皮申没回头,只甩下一个字:哼! 周水正犹豫着是不是追出去,吉老板走过来,说:“靠,这人真他妈不识抬举,你甭理他,这饭钱……咋算?” 周水没理会吉老板,犹豫一下,还是快步向外走去。月亮底下,远远地看着皮申的背影转过一个街口,朝北去了。周水想叫住他,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天已大黑了,周水回到老莫头家,周老、严谨、如玉还有老莫头,四个人正在院里闲聊,周水把看到皮申的事儿跟大家说了。周老长时间无语,还是周水问:“爸,这个皮申别也是阴府的差官吧?” 周老没回答,而是看着老莫头,明显是想听听老莫头的看法。老莫头却也不明所以,好半天才说:“我们这儿的房租比市里便宜,三教九流、各样人等进进出出的也多。想来这个皮申也是初来乍到,否则我能有耳闻。村北头的确有个废弃的机井房,拾掇一下勉强也能住人,要不,咱仨过去瞧瞧?” 周老摇摇头:“听天一一席话,这个皮申有点古怪。前半截和天一聊的挺好,可为啥一提钱反倒翻脸了?怕天一有所求,这笔钱是贿赂?如果真是这样,今晚咱不宜露面,若是再加深误会就更麻烦了。” 周老又问老莫头:“咱这附近有几个饭馆?” 老莫头:“就吉老六一家。” 周老又和周水说:“相请不如偶遇。这机井房不能做饭,他三顿饭必须得到吉老六的小饭馆吃,天一明天就在吉老六的饭馆里等他。若等着了,也不必主动和他搭话,得设计个由头,让他主动和你搭言。” 严谨接话:“看今天这情况,天一未见得能勾出皮申的话来。这个皮申定是有啥苦衷。” 周老点点头:“若是从天一爷爷的事儿上说,咱算当事人家属。天道、人道一个理,这皮申若是阴府的差官,拿了天一的钱,便是枉法。天一以后和他接触,得保持个适当的距离。” 又聊了会儿其他,大家便都回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