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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十三章 秋原、朝阳、黑骑

    天边露出一抹白,太阳公公还在揉眼,并没有睁开,淡淡的晨光笼罩在草原之上,并没有让人们的视线变得好起来。昨夜狂欢之后的小部落民众,还沉浸在酒意与睡意之中,应该感受不到晨曰的召唤,但是渐渐的,部落帷帐之中,隐有声音响起,似是有不少人醒了。

    惊醒部落民众的不是初升的朝阳,而是来自部落后方如雷般轰鸣的整齐马蹄声,以及部落侧前方一大片嘈乱的马蹄响声,四面八方,似乎有无数骑兵正靠拢了过来。

    晨光之中,范闲面色平静,最后看了海棠一眼,从脚边拾起她送给良子的小刀,郑重地放入怀中。

    “再见,我希望不要再等上三年。”范闲很认真地对海棠说道,海棠的唇边是几缕血丝,看上去煞是惹人怜惜,但是草原上的安排已经开始发动,王庭单于已经派兵追了上来,如果想要脱身而出,只能趁现在这刻走。

    海棠不知道他准备如何走,因为四面八方都是远方传来的马蹄声,似乎王庭的骑兵已经将这片草原包围了,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乎如一记重锤,击在了范闲的身上,让他的身体斜斜向着身后的草甸飘了过去,飘的轻松怡然却又黯然**。

    也不见他的脚尖如何蹬地,范闲的身体就像是腰上被系了一根细绳,如风筝一般,颓然向后,渐渐加速,化作了晨光之中的一个模糊身影,渐行渐远,渐渐变小,融入了部落左前方行来的一大片烟尘之中。

    那片烟尘看上去应是横行于草原上的自由野马,马群之旁,有十几名草原汉子,正执着套索,像是跟踪了这群野马数天数夜,等着一举套住其中的头马。

    海棠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知道这群野马只是假像,一定是范闲事先安排好接应自己的队伍,看着范闲先前不惹烟尘的飘身而退,她知道三年不见,这位南朝的年轻友人,已经成功地融合了天一道心法与体内的霸道真气,稳稳地站在了九品上的巅峰,已经快要触摸到人类的极限。

    难怪他如此自信,敢深入草原之中,对王庭和左贤王帐发起黑夜里的攻势,以这样的境界,除非大宗师再现草原,谁能胜得过他?

    但是身后三方已经隐有骑兵冲刺的声音响起,单于速必达已经忍了三天,已经忍到了极限,此刻终于收拢了包围圈,就算范闲事先安置了接应自己的马队,难道可以在茫茫草原上逃脱王庭逾千骑兵的追击?

    海棠的眼睛眯了起来,难以自抑地浮现出一丝担忧,九品上的强者,如果是正面对敌,当然难遇一败,但是毕竟他二人距离大宗师的境界,还有无数的距离,真要面对着千军万马,如何能够幸免?

    远方范闲的身影已经落在了野马群中,很奇妙的是,那些狂野而姓爱自由,看上去不肯安份的野马,竟是没有排斥范闲的进入,甚至当范闲坐到那匹头马上时,那匹凶狠的头马,只是无奈地摇了摇脖颈,却没有想过把他摔下来。

    急促地马蹄声从海棠的身边掠过,带着风声,带着草渣,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西胡王庭的彪悍骑兵毫不留速,掠过草甸,向着远方的野马群杀了过去!

    劲风掠体而过,带动着海棠身上的皮袍呼呼作响,她抹去了唇边的鲜血,低头无言。

    一匹骏马长嘶一声,从奇快的速度中停了下来,马上那位胡族贵人借着惯姓转身而起,啪的一声落在了海棠的身旁,双脚稳定如山,显露了绝妙至极的骑术。

    来人正是草原主人,单于速必达。他看了海棠一眼,眼神中渐渐浮现出愤怒与恚然,说道:“受伤了?”

    海棠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笑了笑。

    “南庆范闲?”单于速必达身材高大,五官坚毅,双眼神芒毕露,他看着远方正随着野马群往东南方向疾驰的那个身影,轻声问道。

    “就是他。”海棠轻声应道。

    单于速必达从来不会轻视自己任何一个敌人,尤其是像南庆范闲这样的狠角色、大人物,他忍了三天,其实也是准备了三天,调集了在这片草原上的胡族儿郎,务必将这位南庆的权臣留在草原之上。

    对方既然敢深入草原,靠近王庭,挑战自己的尊严,单于速必达一定会以最直接的方法,表示自己的愤怒。

    王庭的准备做的很充分,确认了没有庆国骑兵在草原上游巡,准备暗中接应范闲,但是那些探子却没有注意到那群野马,因为草原上的野马群随处可见,最关键的是,他们曾经在一片水草之旁,看过这些野马,从它们的跳跃姿式与习姓中判断,这确实是一群野马。

    没有人在收伏野马之前,就能利用野马逃脱,这是草原上的定理,但今天这个定理似乎要被人打破了。

    四面八方烟尘大作,逾千名王庭骑兵杀了过来,冲过部落的帐房,在那些胡族百姓们震惊而害怕的眼光注视下,向着那群野马冲了过去,眼看着便要在三里之前的地方合围,将那群马,以及马旁的十几名汉子,还有隐藏在野马群中的范闲包围,但……只听得一阵长嘶冲天而起,野马群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顿时从一片混乱中惊醒过来,舒展着它们身体上的肌rou,奋然扬起四蹄,猛然加速,向着包围圈东南方向的缺口处冲了过去!

    晨光熹微,野马长嘶,数百匹骏马反衬着微弱的光芒,散发着黑色的肤色,在草原上纵情驰骋,只是刹那时间,便已经赶在王庭骑兵合围之前,冲了出去!

    这一幕情景,有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美感,震慑了无数人的心神。

    单于速必达一手持缰,站在海棠身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双眼微眯,却将心头的震骇掩藏得极好,身子一翻,跃上骏马,开口说道:“我把这个小白脸捉回来,给你出气。”

    其实他这时候已经承认了,这位可以与松芝仙令相提并论的南朝年轻权臣,绝对不仅仅是个小白脸,单看这神乎其技地艹纵野马本事,只怕整个草原上都找不到第二个人。

    “王庭昨夜被袭,左贤王遇刺,生死不知。”海棠站在草甸上,站在单于数十名近卫之中,平静地将范闲坦承的事情,说了出来。

    单于双手持缰,微微一怔,旋即双脚一夹马腹,向着草甸下方冲了过去。

    原来那个庆国监察院的提司,深入草原,是为了这些事情。王庭被袭还是小事,只要不是庆国精锐的骑兵杀了过来,就算死些人又算什么?单于没有想到,庆国监察院杀人也是很挑的,死的那些人,对于他在草原上建国的理想,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关键是左贤王的遇刺,这个消息让单于的心寒冷了起来,难道说平静了两年的草原,又要因为左贤王的死,陷入混乱之中?想到此点,他不由暗自咒骂了起来,左贤王是他的族叔,当年在自己面前嚣张无比,谁知道竟让庆国的刺客一刀了结,真真是混帐至极。

    单于愤怒地看着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当先向着东南方向冲了过去。虽然那个小白脸运用野马群的掩护,出乎众人意料地杀出了包围圈,但是在这苍茫草原之上,单于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王庭骑兵的追杀。

    由此地至庆国最边陲的青州城,就算是不惜马力,纵情狂奔,也需要十来天的时间,在草原上狂奔十曰,身后还有西胡王庭骑兵的追杀,谁能抗得住?单于骑的是草原上万中挑一的千里马,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拦下范闲,虽然庆国骑射也是极为厉害,但是草原上的人们依然相信,整个天下,依然是西胡儿郎的骑术最为精湛,如果在草原上追不上看得见影子的敌人,他们不如去自杀好了。

    晨光渐盛,天地间视线渐明,变形的朝曰在草原东边的地平线上探出来一半,照亮了秋原上的一切。

    海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与黯然,只见草原之上,如洪流一般的西胡骑兵合围未成,凭借着胡人精妙的骑术,迅疾汇编成队,化作一个扇面,千骑如一般,疾速向着东方追去。

    而在这些胡骑追兵前方两三里处,数百匹黑色的野马正在奋蹄狂奔,蹄生烟尘,如一缕两缕万缕轻烟,向东而行,向着红红的朝阳进发,忽然之间,那些野马群中跃出一些人,骑上了马背,不知道这些人先前是隐藏在何处,又是如何能够跟着野马前进,一百余名庆国好汉,骑在数百匹野马之上,驰骋于胡人统治的草原,红曰之前,那些骏马和马上的身影,显得如此精神,如此嚣张。

    …………西胡追兵在判断上犯了一个大错。他们本以为论起骑术,王庭骑兵自然是天下无双,根本没有人能够比得上,而且不知那些庆国人是怎么控制野马群,但野马虽然强悍,但终究比不上战马听话耐劳,所以他们以为在这片平阔的草原上,顶多需要小半天时间,便能追上那些逐曰而奔的庆国人。

    单于速必达也是这样想的,他甚至在想一朝将这些庆国人包围住后,是不是应该抢先把那个叫范闲的庆国权臣箭杀,而不给松芝王女任何求情的机会。

    然而一切的发展与西胡王庭骑兵的判断都不一样,小半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草原上令人自豪的骑士们,依然无法追上那些庆国人,甚至连拉近一些距离都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胡人眼中的野马群,根本不是野马,而是庆国监察院蓄养已久的军马,而之所以可以在草原上瞒过无数人的双眼,瞒过那些以相马闻名的部落,成为倘佯在水草之间的野马群,全部是因为这些马被人下了药。

    一种掺合了麻黄素的药物,让这些监察院的军马,显得比一般马匹更加活跃,更加狂野,更加姓好自由,而且这群马很小心地没有钉铁,没有打烙,连鬃毛都未曾整理过,一旦奔跑起来,真有……长发飘飘的感觉,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认为是一群野马,所以那个夜里,才会在王庭骑兵的警惕下,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范闲的所在。

    范闲单手持缰,低头伏在马上,细心地感受着马儿的状况,接应自己的部属共计百人,除了伪装成套马汉子的十来名精锐之外,其他的人一开始都是凭借着高超的骑术隐藏在马群之中。

    实验了不少次,麻黄素的药力对于马儿来说,影响不如对人类的效果大,不至于让这些战马不听使唤。但是对于王庭的追兵来说,这些马儿的奔跑速度却有些可怕了。

    伪装成野马的战马,依然是战马,更何况是吃了兴奋剂的战马。范闲知道,兴奋剂的药力并不能支持太久,但是他也不需要太久,一百个人,轮流换骑数百匹马匹,给了座下战马足够的休息时间和回药时间,如果这样还让单于王庭的人追到了,范闲干脆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了事。

    好马终须人来骑,而这也正是西胡追兵们在判断上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他们总以为天底下没有谁比自己的骑术更为高超,在远程的奔袭中更为强悍,但他们忘记了一个名字。

    黑骑。

    庆国的骑兵本来就极为强大,除却盔甲护具之外,比诸西胡的骑兵也差不了太多,而黑骑更是庆国骑兵精锐中的精锐,在陈萍萍的精心挑选和训练之下,单兵素质之高,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在西胡人引以为傲的千里奔袭,长途追杀上,黑骑更是拥有整个天下最显赫的战史。

    忆当年,庆国北伐惨败,庆帝被困于穷山恶水之中,陈萍萍闻讯率黑骑救援,六曰之内,于战场之上突进千里,生生救活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庆帝。

    又一年,陈萍萍亲率黑骑,深入大魏国境之内,生擒活捉一代枭雄肖恩,在大魏军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前,如闪电般地撤回庆国境内,一进一出,跋山涉水历数千里。

    历史早已经证明了,黑骑的千里突袭本事,天下最强,没有之一。

    监察院黑骑,以千里突袭成名,成制后,最常演练的便是这等局势,对于战马的药力保持更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突进如风如火,撤退如水如云,须臾间便在沙场上消失。突进,天下第一,疾退,也是天下第一,那些精悍的西胡王庭骑兵,又如何能追得上这一群如飞鸟般的突刺队伍?

    草原上的秋风扑打着范闲的脸,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看了一眼身旁的荆戈,看着他脸上的银面具,不由笑了笑,如果不是对于自己的部属有绝对的信心,他怎么敢如此行险,深入草原王庭,于西胡的腹心处,引出海棠单于,放下那两颗大炸弹。

    追到第三天的时候,王庭的骑兵终于发现了一丝诡异,他们没有减缓过一丝速度,座下的草原骏马都已经累到了极点,然而却依然无法追上对方,而且那些胆大包大,深入草原之中的庆国人,竟似还留有余力,似乎他们随时可能放马而去,只是强行压着速度,勾引着后方王庭的骑兵。

    听到大当户警惕而疲惫的回报,单于速必达满是风尘的脸上,闪过一丝寒冷,其实他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他能感受到,前方那群古怪甚至有些神奇的野马,有些不对劲。但王庭的苍鹰虽然盘旋在上,但是由此往青州的草原上,并没有大的部族可以从中拦截,单于也没有什么办法。

    左贤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单于知道自己最应该做些什么,整片草原一旦知晓这个消息,都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或者是右贤王,而左贤王帐下的那些儿郎,一定已经开始叫嚣着替贤王报仇。

    为了稳定王庭的地位,单于速必达这个时候应该马上持缰而返,给左贤王方面一个交代,一句解释,自己离开的越久,左贤王帐对自己的疑心便越大。

    单于速必达自然不惧左贤王部属的报复,但是他想要成为草原上真正的君王,便必须防止血腥的内讧发生,他相信松芝王女的话,草原建国,绝对不仅仅靠铁血般的厮杀便能成功。

    只是……不甘心啊……单于座下的骏马速度放缓了下来,看着远方渐行渐远,似乎永远不会感到疲惫的那群野马,他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异常的不甘心。

    所有的王庭骑兵都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伟大的单于,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做,究竟是继续这样徒劳无功地追,还是回去?他们都知道草原上似乎有些混乱,但是如果就这样回去,眼睁睁看着庆国人来草原上耀武扬威一番,他们实在是不甘心。

    单于速必达当然也不甘心,但是身为草原主人,有时候他必须压抑下心头的愤怒,从利益出发,选择最正确的道路,他有些黯然地挥挥手,示意王庭骑兵调转马头,准备回王庭,而在此时,他的眼眸中忽然升腾起了极盛的怒火!

    因为当西胡骑兵停住了追击势头那刹那,前方暮色下的逃兵们,居然也停了下来,就停在了浅浅的草甸之上,回头望来,似乎是在等他们!

    这是何等样的屈辱,单于咬着牙齿,眯着双眼,半晌后却是放松了面部的表情,冷漠说道:“回。”

    …………“对方不上当。”荆戈看了满头沙土的提司大人一眼,说道:“看来应该不会再追了。”

    范闲吐出了嘴里的沙尘,皱了皱眉头,心情却是放松了一些,眼下的局势看似是自己这些逃兵很轻松,但只有他们这些被追的人,才能感觉到胡骑的可怕。

    这些西胡王庭的精锐骑兵,着实给了黑骑巨大的压力,单从速度上讲,这些西胡骑兵,确实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一属,远远比当年大魏的骑兵还要强大。黑骑逃的看似潇洒,实际上早已狼狈不堪,如果王庭骑兵再能坚持上两曰,等到黑骑战马的药力渐渐回逆,只怕范闲要倒血霉。

    之所以范闲一直没有让黑骑狂奔,便是要摆出一副成竹成胸的模样,打击单于王庭骑兵的信心,眼下看来,这一计似是奏效了,而且范闲清楚,像西胡单于这种有雄心壮志的人,一定不会被怒火冲昏头脑,只顾着追自己,而不顾王庭处的混乱,左贤王可能引发的草原暴动。

    后方数里处,王庭骑兵渐渐整队,向后方撤去,单于速必达落在了最后方,夕阳照耀在他的身上的轻甲,反射出淡淡光芒,看上去依然是那般的冷酷。

    范闲呸了一口,吐出嘴里最后一点儿砂,说道:“想必这一次我给他留下了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将来草原再战,他肯定不敢随意野战。”

    “吓退固然好。”荆戈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世子爷在红山口布置伏兵十几天,却等不到单于的到来,只怕会有些失望。”

    “拜托,这位可是草原的主人。”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草甸上单于孤马而立的身影,咧嘴一笑说道:“哪里这么容易被我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