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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欢 第六十章 记得当时年纪小

    ,庆余年

    只有湖对面的亭上还残留了一些雪块,温温薄薄地分成了无数白片,就像给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补丁。京都雪在腊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内,靖王府内的仆役们早就将湖这面草地上的雪扫的干干净净。

    只是天寒地冻,草地上自然没有什么新鲜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死后僵直着身躯的白草,偏生却没有什么人打理,看上去显得有些荒败。

    范闲安安静静地跟在靖王爷的身后,往园子的深处行去,眼光却在靖王爷微佝着的后背上看了两眼。

    入王府之后,范尚书出面,挡住了靖王爷的污言攻势,热闹了一番,但连柔嘉和弘成都还没看见,靖王爷便忽然提出让范闲跟自己去走走,虽然范闲不清楚王爷这个提议有什么意图,但看父亲大人暗暗点了头,便也随他去了。

    一路行来,园中并无太多景致,就连靖王爷日夜侍服的那几畦菜地,也是几滩乱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说话,范闲也只好沉默跟着,一边打量王爷的背影,思绪却早飘到了别的地方。

    这位王爷不寻常,史书上也是见过这等自敛乃至自污的荒唐王爷,可是像这位靖王做的如此干脆,实实在在对于权力没有一丝渴望的权贵,实在少见。

    尤其是这一副苍老的模样,不知道当年是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打击。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边停住了脚步,靖王爷嘶着声音说道:“第一回见你,就是在这菜园子里。”

    范闲想到那个诗会,想到万里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当时满脑子意yin菜地里有位语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却看到了一位农夫……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应道:“王爷总是喜欢戏耍晚辈。”

    “这京里的人,不止我一个人种菜。”靖王爷说道。

    范闲一怔,心想这不是一句废话,京都虽然富庶,但依然有许多穷苦百姓,这些百姓们在院角墙下整治些菜地,补充一下日常的饮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后文,于是他安静听着。

    “秦家那个老家伙也喜欢种菜,只不过他只种白菜和萝卜。”靖王爷唇角带着一丝讥诮说道:“当兵的家伙,只知道填饱肚子,根本不知道种菜也是门艺术。”

    范闲心头一惊,细细品咂王爷的这两句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靖王爷走入烂泥一片的菜地里,双手叉着腰,看着四周荒败景致,沉默半晌后说道:“你查清楚,山谷里的狙杀是谁做的吗?”

    范闲紧紧地闭着嘴,如今的他,当然知道山谷里的狙杀是军方那位老杀神秦老爷子一手安排,问题是,这是如今庆国最大的秘密,除了陈萍萍与自己之外,想来没有几个人知道,而靖王爷先谈秦老爷子种菜,此时又说到山谷狙杀的事情,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可是……靖王爷常年不问政事,与朝中文武官员们都没有什么太深切的往来,他……凭什么敢说山谷狙杀的事情是老秦家做的?

    只是靖王没有说明,范闲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确,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诉对方,因为那涉及一个最深的死间,只得苦笑说道:“朝廷一直在查,院里也在查,只知道一定和军方有关,只是那人证已经死了,根本没有线索。”

    靖王爷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无动于衷,以为这小子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恼火地哼了一声:“蠢货!”

    范闲苦笑,心想这种事儿,可不得装装蠢?

    “守城弩是叶家的。”靖王爷盯着范闲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爷这话就说的太直接了,范闲想装也无法再装,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动,这老家伙,对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皱眉问道:“我和秦家没仇。”

    王爷哼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什么,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园子里深处走去。

    范闲看着他的背影,隐约猜到了一点,王爷之所以敢推断出秦家会出手,肯定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推断出来,只是秦家和当年太平别院血案的关联……这可是父亲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连陈萍萍,也是在那之后,又查了十几年才查到的问题。

    王爷为什么知道?

    想到此节,范闲心中热血一涌,再也顾不得那多,直接赶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爷的袖子。

    靖王爷一怔,缓缓回头。

    范闲望着他,极为诚恳说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下没有谁知道秦家参与当中?为什么京都流血夜的时候,这件事情没有被掀出来。”

    ……

    ……

    “你问的太多了。”靖王爷叹息说道:“虽然我只是个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但你记住,我毕竟也是皇族的人……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身后那两个老家伙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简单,因为当年我年纪还小,还跟在母后身边。”

    王爷的眉角抖了两下,露出很促狭的笑容:“年纪小,总是喜欢到处躲迷藏,所以有时候很容易听到什么内容,至于偷听到了什么内容,这么多年里,也没有别的人知道。”

    范闲苦笑,欲言又止,王爷肯点出秦家,已经算是对自己异常爱护,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后,那可是王爷的亲生母亲,怎么还能说下去?

    “云睿那时候年纪小,这件事情和她没关系。”靖王爷沉默一阵后忽然说道:“这一点,我还是想和你讲清楚,你自幼便跟着范建和监察院,学会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变得可笑起来。”

    此时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垄上,不远处便是靖王府的墙,墙外便是京都一成不变凄冷的天空,而范闲听着身旁王爷的说话,心头却是温暖无比。

    “什么事情?”

    “不论是陈萍萍那条老狗,还是你父亲,都是玩弄阴谋的高手,所以他们总喜欢把事情搞的很复杂,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谁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爷冷笑说道:“这是最愚蠢的事情,陈萍萍以前甚至还怀疑过云睿,也不想想,那时节,云睿才多大年纪。”

    范闲苦笑,父亲与陈萍萍之间的相互猜忌与防范,自从母亲死后便一直存在,越来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后才好了起来。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咽了这么久,今天讲给你听,不是要你去报仇。”靖王爷平静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得罪军方已经够多了,而我们庆国本来就是以军立国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军中真正的敌人是谁,我担心你会随便死去。”

    随便死去四个字,靖王爷说的很沉重,他已经不想再有谁这样随随便便死去。

    范闲一揖及地,然后直起身子,问出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王爷,您为何对我这般好?”

    ……

    ……

    靖王爷听着这话,忽然怔了,怔了许久之后,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越来越凄厉,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来,蹲在了田垄之上,捂着小腹,半晌都抬不起头来。

    范闲心头微乱,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身边的这位王爷,看着王爷头上与他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花白头发在寒风里飘拂着,看着他眼角因为笑容而挤出来的泪水。

    许久之后,靖王爷直起了身子,皱眉想了半天后说道:“我也不知道。”

    然后他走下了田垄。

    范闲依旧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妈抱大的。”靖王爷平静说道,脸上早已回复了往常的沧桑与宁静,“那时候的诚王府并不怎么起眼,在京都里也没有什么地位,所以皇兄与我还可以四处玩耍,你父亲当时也天天跟着我们,再加了宫……公中请来的伴读陈萍萍,我们四个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纪最小,当然最受欺负。”

    “后来皇兄范建和陈萍萍去姆妈的老家澹州玩耍,回来后就乐滋滋地说,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爷笑了起来:“后来没过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诚王府。”

    范闲也笑了:“那是我母亲。”

    “是啊。”靖王爷悠然思过往,“记得当时年纪小,我天天缠着你母亲玩,嗯,当时我叫她叶子姐……你母亲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让陈萍萍来欺负我了,这样很好。”

    一老一少二人边说边走,不一时来到了一间书房的外面,范闲虽然有心多听王爷讲些旧事,但依然将注意力放到了书房中,因为这间书房明显少有人来,王爷日常喜欢种菜,自然不喜欢读书。

    靖王爷推门而入,嘶声说道:“坐。”

    范闲也不拂座上灰尘,很安稳地坐了下来。

    靖王爷在书柜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本厚书,然后递给了范闲,说道:“看。”

    范闲一怔,双手接了过来,一看封皮,是农艺讲习,不由讷闷地看了王爷一眼。

    靖王爷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关于你的母亲,我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其实不对,我对你不够好,至少我被他们瞒了将近二十年。”

    王爷缓缓走出书房,用微佝的背影对着范闲,声音有些颓丧:“我一直以为她没有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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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随手翻阅着那本厚厚的农艺讲习,心里却在想着靖王爷先前说的话,其实他能隐约捕捉到靖王的心思,那一抹青涩的,苦涩的,不能言诸于口,却铭记终生的心思。

    当一位少年初始萌动,身旁多了一位温柔、美丽、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容的jiejie时,难免会有这样的一场故事发生。

    自己重生到这个世上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灵魂,但在前世,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有的男子,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正常的世人们,在成长之后,总会有真正甜美的果实,填补进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靖王的正常成长经历,很明显被庆国的大历史从中打断了,叶家一夕覆灭,靖王却不能怒,无处怒,故而早生华发,身影微佝,只敬田园不敬宫廷。

    范闲的手指翻动着微微发黄的书页,忽然手指头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了几张薄纸,夹在厚厚的书中,心头一动,快速地向后翻着,又翻出了几张薄纸。

    纸上的笔迹很陌生,又很熟悉,书写人的毛笔明显用的不够好,笔画直直愣愣,就像是火柴棍在搭积木。

    纸上的内容,也并不出乎范闲的预料,上面记录着某人对某人的某些建议,比如监察院,比如商贾事,还有几张便条,是说今天想吃什么,明天大家打算到哪里去玩……

    范闲笑了起来,对着那几张纸自言自语道:“你写的别的东西,大概都被这天下人烧尽了,没想到当年的小男生还留了几张下来。”

    他偏偏头,又说道:“不过你的字写的真没有我写的好,而且尽在气力放在大处,却不放在小处,毛笔用不惯,就用鹅毛笔好了,对了,我在内库那边做了个小坊,专门做铅笔,在这些事情上,我比你要聪明很多的……”

    沉默了片刻,范闲想了想,把这几张纸收入了怀中,想来靖王爷也需要这种解脱。他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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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王爷不在书房外,这王府范闲已经来过许多次,也不需要丫环带路,负着双手,摇啊摇着,便到了一排大房外面,这排房间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院门上却挂着一把大大的铜锁。

    范闲看着这把锁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上台阶大力叩门,喊道:“再不来开门,我就走了啊。”

    “别走!别走!”

    院内传来一连串急促的呼喊之声,有人急速跑了过来,大木门发出碰的一声,想秘是那人撞在了门上,由此可以想见此人的急迫。

    大门开了一道小缝,范闲眯着眼睛往里面看去,不由吓了一跳,发现对面也有一只眼睛在往外面看着,而那人眼角明显有几块眼屎,头发也是胡乱系着,看着憔悴不堪。

    “见鬼!”范闲啐了一口。

    “你才是鬼!”被关在房内的靖王世子李弘成破口大骂道:“还不赶紧把我捞出来!”

    范闲看着他也着实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一口气没有叹完,便又笑了起来,骂道:“王爷禁你的足,我怎么捞你?”

    “你给老爷子求情去!”李弘成已经快要被关疯了,此时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不怕父王的家伙,哪里肯错过,骂道:“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你阴我黑我,用污言秽语喷我,我都认了……可我被关了这么久,你就没点儿同情心?想当初你刚进京都的时候,我对你差了?妓院带你去,姑娘任你泡……”

    范闲堵着耳朵,听着李弘成连番大骂,知道这家伙着实太过凄惨,苦笑说道:“王爷关你也是为了你好,不然你若再出去和那几哥俩折腾,折腾到最后,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死便死了!”李弘成冷笑道:“总比被活活憋死的强。”

    范闲退了几步,看了看这院子的格局,忍不住瞠目结舌说道:“天老爷……该不会,你就一直被关在这院子里……关了一年吧?”

    ……

    ……

    李弘成怔了怔,啐骂道:“那不早得疯了,平日里只是不让出府,虽说都是坐监,但王府这牢房总是大些。”

    范闲揉着鼻子,点头赞叹道:“以王府为囚牢,心不得自由,世子此句,果有哲理。”

    李弘成哀叹道:“你小子就别刺激我了……本来我在王府里听听戏也是好的,结果你小子一回京,就被人刺杀,又去杀人,我家那老头子二话不说,立马把我又关回了小院,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范闲透过门缝看着弘成可怜模样,心中也难免同情和歉疚,他当然清楚靖王府弄这么一出是为什么,还不是靖王爷不想让自己儿子掺和到那些事情里,自己一朝回京,便对二皇子一系大打出手,如果李弘成还和二皇子绑在一处,谁知道自己会怎么对付他。

    “得得。”范闲看了看四周无人,小声说道:“我把你弄出来,带你去逍遥逍遥,不过你可得答应我,别去见那些家伙。”

    李弘成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只是怀疑说道:“这锁你可别弄坏了,如果想越狱,我自己不知道打将出去。”

    范闲从腰带里掏出一把钥匙,嘲讽说道:“别忘了,我可是监察院出来的。”

    ……

    ……

    大铜锁咔嗒一声便被打开,被关在小院里不见天日的靖王世子李弘成,终于得见天日,他大步迈出,看着四周开阔的环境,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拍范闲的肩膀:“算你小子还念旧情。”

    其实闹这么大动静,王府里的下人们哪里会不知道,只是主事人既然是小范大人,救的又是自家世子爷,谁也不敢去阻拦。

    便在此时,忽然一道清清亮亮,有些着急,有些惶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的了?”石阶左下方不远处立着位身穿杏红大罗袄的贵族小姐,小脸蛋儿急的通红:“当心爹爹打死你。”

    范闲一怔回头,看着这位小姐,只见这位小姐依然是那副柔弱温顺的模样,只是眉眼间较诸往年多了几丝清丽与婉约,他不由心头一惊,心想这才一年不见,小萝莉怎么就变成如此清纯可人的少女了?

    那位小姐也看清了范闲的面容,大吃一惊,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那双眼眸里惊喜之后,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便生起一丝水雾,泫然欲泣。

    范闲心里那个害怕,要说这京都他最怕的人,除了宫里那位皇帝老子之外,便是面前这位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小姑娘,记得当年姑娘年纪小,便天天缠在自己身边,好在如今早已尘埃落定,自己是她……堂哥,他心里便放松了不少,可今日骤见姑娘家伤心模样,心里感觉也是有些不顺畅。

    姑娘家终于平伏了心绪,走到范闲微微一福,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见过闲哥哥。”

    听着闲哥哥三字,范闲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却是别无办法,用长兄一般沉稳和蔼的语气说道:“见过柔嘉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