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七章 矿井下的尊严
卢泽汓告诉我,新的洗煤技术如果没有国家补贴,很多矿业集团没有办法引进,推广难度太大,普及不容乐观,很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我问:“为什么?” “jian商本性呗,他们都找借口说设备太贵,增加了煤炭的成本。矿业这种粗放型的的能源产业,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没人在乎空气,没人在乎后代,都盯着钱。赚够了,两手一撒,跑美帝去了。” “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任何新东西都敌不过败坏的人心。” “你的意思是,你们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一新技术,却没有用武之地。” “这就是现实,令人痛心,对吧?可是,这个项目,倒是塞饱了几个教授的腰包。” 看到我极度失望的神情,他问:“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我尽量让自己看到好的地方,可是,发生在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情,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不忍直视。中国多数矿难往往有人为因素,有的矿长遇到矿难自己跑路或隐瞒不报,在澳大利亚和美国等发达国家,隐瞒矿难而不及时呼叫救援的事情是无法被容忍的。” “是啊,有一年,美国肯塔基州东部一座煤矿发生爆炸,事故发生之后,美国矿工联合会主席塞西尔罗伯茨立即出面呼吁美国矿业部门要严格执法,并引起国会的关注。相比之下,我们的呼吁显得那么苍白和力不从心。” “杂志社以前调查过几次矿难,跟你说的一样,很多灾难都是人为的。与美国的各种安全法规相比,我们的安全规范被束之高阁,尽管也有‘呼吁’‘强调’和‘怒斥’,但文字和话语却以虚无的形式存在,怜悯与拯救生命的实际行动被高调的语言代替了。” “我还是不会放弃,你们新闻人在舆论层面呼吁正义,而我们,是在技术的层面让矿工们更加安全。”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诗是写给你的。” “谢谢。我其实已经有决定了。” “什么决定?” “我不会去美国,我要留下来,为了我的初心和理想。下一步,我要加入国内的一个能源科技的安全项目,主要是实现采煤采气一体化、地面与井下抽放一体化,瓦斯抽放和利用一体化的项目。” “听不懂,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可以用中文吗?” 他微笑:“也就是说,彻底解决采煤过程中瓦斯爆炸的危险,让井下的矿工不用担心受怕,让他们的妻子儿女不用惴惴不安,早上出去的丈夫和爸爸,晚上还能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回到家,拥抱家人,跟他们一起吃饭拉家常,而不是葬身矿井。井下的他们,应该有跟我们一样的尊严。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卢泽汓的眼角噙着泪花,我知道,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在天上,会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我安慰说。 卢泽汓很少提到他父亲,这是他的心结。 他母亲因为难产离世后,父亲和爷爷带着他长大。 他现在身体偏瘦弱,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没吃母乳,喂的米汤和奶粉。 他三四岁,刚刚有记忆的时候,一个平常的下午,一个煤炭工人闯进他家的院子,当时,他和爷爷正在后院浇花。 那人把卢大爷叫到一边说了两句话,卢大爷面色凝重,告诉卢泽汓自个儿在后院待着。 卢泽汓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有一种孩子的第六感,让他意识到,发生的事情,关乎他的一生。 他被反锁在院子里,呆呆地坐在花坛上,等着等着,花脚蚊子把他全身咬出了无数个红疙瘩,他无声地忍着。 因为他知道,等到爸爸回家后,会用花露水给他洗澡。他喜欢闻那种带着几分草药的清香气。 他会和爸爸玩水仗,握着爸爸粗糙的手问:“爸爸,你的手为什么那么黑呢?” 爸爸告诉他:“因为爸爸在井下开采光明,井下有一种东西,叫黑金,有了它,我们的火车能跑,我们的机器能运作。” 他开心地说:“我爸爸好伟大!” 天幕上像有一层黑纱降临,压向大地,爸爸和爷爷为什么都还没有回来? 他通过墙上的小洞看出去,外面一片死寂,不知道今天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他没有哭。 卢大爷回家时,已经半夜三更。 卢泽汓扑到卢大爷怀里。 卢大爷说,“乖,我的孙子,以后就我们俩爷孙在一起了。” 当时,他不知道什么意思。 直到第二天,镇上的干部来到他家慰问。 在只言片语中,他搜索到了关于爸爸的碎片信息。 但是,他不懂,爸爸遭遇了什么,但幼小的心灵预感到了不妙。 他问爷爷:“这两天爸爸去哪里了?” 卢大爷牵着他的手,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他一直都看着咱们汓子的。你抬头看看,爸爸就在天上。” “那地方有多远,我可以去那里找爸爸吗?” “汓子乖,等汓子长大了,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 又过了两天,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人抬了回来。 他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这一切。
卢大爷把他拉进屋里,锁上了门。 一个几岁的孩子,对于死亡的最初理解,是爸爸告诉他的,“mama,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看着你。” 而爷爷,又重复了爸爸当初的话。 这意味着,爸爸以后也会像mama那样不来看自己吗? 慢慢长大后,他明白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这一生永远去不了。 有一次,我们在山上野玩,来到了那个废弃的矿井。 那一年,一次瓦斯爆炸,井下的12名矿工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尹德基也没想那么多,说下去探一探,看能不能找到蓝精灵。 卢泽汓当时那种莫名的恐惧,我记忆犹新,他站在矿进口,死活不敢下去。 尹德基说汓子你怎么这么胆小,一把将他拉了下去。 卢泽汓大叫一声,哭了。 耿浩一把推开尹德基,拉着卢泽汓爬出了矿井。 我对尹德基说汓子的父亲当年就是在这个矿井中遇难的。 尹德基这才幡然悔悟,立即上去给卢泽汓道歉。 这么多年,他走了出来,到了另外一个高度。 他想做的一切,只是不让更多孩子成为当年的自己,遭遇像跟自己一样的幼年的恐惧。 我说:“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把这个交给徐璐,说我对不起他。”他摸出一串金色的项链,“这是当年我爸给我妈的定情信物。”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话啊?什么不测?你不是去搞科研的吗?我不交,要交你自个儿去交。”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因为要经常下井,有的事情总是不能避免。我说的万一,什么事儿还没有一个万一啊。有的人走在街上还没飞机砸死呢。” “那好吧,我先给你保管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卢泽汓跟着他的团队,去了新疆,他将在那里的矿上,度过两年的时光。 他没有要人送,走的时候连我都没有告诉。 到了新疆那边,才给我打电话说,这里的景色太雄壮了,想到了海子的诗歌,不虚此行,还让我有空过去找他。 我说,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经常下井要警醒一点。 他说,我们是搞科研的,放心吧,矿上的人对我们可照顾了。。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