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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之城(下)

    下午第一节是中国古代文学课,第二节是大学英语,孟遥坐在位子,看到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像电视画面按了静音。

    桌子底下,她手里一直拽着手机。她相信他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她感觉到自己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手机却依然静静的。好不容易震动了两下,她激动地立马点开,却是一条提供贷款的广告短信,或者就是10086的话费查询短信。

    两节课下来,这是一个从充满希望到骤然失望又希望复燃,接着又是失望的过程。

    孟遥茫然地走出教学楼,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27个小时了,联系不上……许岩风,你究竟在哪里?究竟……是生是死?

    她最后一次拨打那个此刻无比期盼的号码,还是关机。

    她看着眼前的手机屏幕慢慢模糊,周围的人群开始辩不出面孔和男女。

    眼泪奔腾而下。

    她从未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绝望到无以复加。她没有办法面对永远失去他的恐惧,是的,深深的恐惧。

    而这种深深的恐惧来源于……爱。

    孟遥拽紧了手机,心里的小人对她说:“哭什么?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她拿出纸巾擦干眼泪,拦下正好路过的校车,往学校东门奔去。

    火车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山人海,孟遥到ATM机把卡里这个月剩的生活费都取了出来,买了张晚上出发到成都的火车票。这趟火车已经恢复通行,将在第二天下午到达成都。

    她买的时候没有坐票了,售票员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问:“站票要吗?”

    “要!”

    这是最后的办法。她知道只要耐心等总会有个音讯,但她一刻也坐不下来,她害怕这样磨人的消极的等待。更害怕等到最后是让她最不想听的结果。

    她要去找到他,看到他真真实实地现在她面前。

    新闻图片里那些废墟,那些大海捞针般的挖掘和眼泪,那些惨不忍睹的从废墟中搬出的尸体,都让她感到恐惧。可是如果他不幸在那里面,她就一定要找到他。

    活要见人,死……不,许岩风你不能死!

    车厢里塞满了人,虽然孟遥的行李只有一个书包,但在拥挤的车厢里依然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能站脚转个身的地方。

    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车厢里人多,又闷热,偶尔还有人抽烟。她又不得不再换地方。

    平日里这趟列车不会有这么多人,但昨日发生了大地震,踏上这趟列车的人大多脸色严肃悲戚,跟孟遥一样是去寻找生命中重要的人。

    可能是留守在家的老人,是新婚燕尔的妻子,是不久前还背着书包笑着去上幼儿园的儿子,是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怀着艺术家梦想的女儿,或者是一生中最难得的挚友。

    也许前一分钟还能在电话里谈笑风生,后一分钟却已处在天人永隔的边缘。

    在突如其来的残酷命运扭转下,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那些过去看来多么重要的事情,在生命的威胁下都已无意义。活着,成了唯一的期盼。

    “许岩风你要好好活着。合不合适又怎么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失去你。”她在心里默默念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知道。或许在图书馆他那一翻直接而生动地表白的时候。或许是在他兴冲冲找她去要志愿表,阳光洒他一脸的时候。又或许在那一个个模拟考回家的深夜,他默默跟在她后面护送她回家的时候,在他那次突如其来吻她的时候。

    或许更早,早到她第一次为他心颤的时候。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跟欧阳彬在一起的时候少了点什么。原来少了的就是心颤的感觉。

    那种心颤,伴随着惊喜与不安。也就是郑琳所说的心动的感觉。

    以前她不够勇敢,害怕那种心颤过后是深深的失望,是不可预测的未来。她怕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现在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爱就是爱了。是对方可能面临的绝境让她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已经爱得这么深。

    如今就算是深渊,就算万劫不复,也顾不得了。

    孟遥抬眼望着随着列车前行而晃动的车顶,默默告诉自己,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许岩风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戏谑的,微笑的,痛苦的,深情的。

    想着,孟遥的眼睛又模糊了,一定要活着。列车在夜幕中快速前行,孟遥早已站得腿麻,也才觉得肚子饿得不行,她还没有吃晚饭。

    伸手去摸手机看时间却落了空,她又把整个书包翻了一遍,顿时心凉了一片:不光是手机,钱包都没了!

    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记不住他的手机号,前后的数字有印象,但中间四位怎么都想不起来。没有手机怎么联系他?而没有钱就等于寸步难行,她该怎么支撑下去?

    瞬间感觉一无所有了。这是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彻底被压垮了。顿时不顾形象地抽泣起来,此前的一切焦虑、不安、痛苦都通过哭泣发xiele出来。

    是什么时候丢的?或许是在候车室,或许是在拥挤的某节车厢。她环望着四周的人群,谁都不像小偷,谁又都有可能是。

    为什么在灾难面前还有人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现实就是如此。它会在你最惨的时候补一刀。

    可在车厢里惨的人太多了,他们对悲伤与眼泪已经麻木,没有人理她。哭累了,她开始坐在车厢连接处卫生间外面的空地上,与保持干净体面的形象相比,如今舒服和放松更重要。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值钱的东西,不再有顾忌,加上没吃东西、站了几个小时体力不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由于坐在地上睡的,空调温度开得低有寒意,这一夜孟遥睡得并不舒坦。她断断续续醒来,要么是被冷醒,要么是做了噩梦。当她看着车窗外依然是无边的黑暗时,感到时间是这么难熬,似乎每一分钟都像麦芽糖一般,被拉得好长好长,还被缠得黏糊糊的,难受之极。

    漫长的目的地,拥挤肮脏的车厢,身无分文的自己,忍受着寒冷、饥饿和可能面临失去所爱之人的绝望,这是孟遥第一次感到人生的凄凉。

    可是,她不能被打倒。她要找到许岩风,不管走到如何凄凉的境地,她都要坚持住!

    浑浑噩噩支撑到第二天中午,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车厢里却传来列车晚点的广播。火车晚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孟遥咬咬牙,再坚持,十几个小时都挺过去了,还差这一会儿吗?

    下午四点,火车终于到达成都站。孟遥立马爬起来朝车门处去,也顾不得已经饿到胃痛。

    下车走出火车站。成都,孟遥抬头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深呼一口气,她终于来了,这片土地是她最后的希望。

    火车站前的空地上有席子,帐篷。附近徘徊着很多人,都是避难的群众,看起来情绪稳定。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高楼大厦都完好,马路上车辆正常通行,一切井然有序。看起来整座城市虽然处于对灾难的应对当中,但情势并不像她想象的严重。

    孟遥感到微微送了口气。这说明许岩风应该没事。她带着一丝丝兴奋找到一家工商银行到柜台排队,把银行卡里仅剩的29块钱取了出来。她没有把银行卡放在钱包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29块是她现在唯一的财产。而她要靠这点经济能力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暂时生存下去,直到找到他。

    简直比乞丐还穷了。

    怀揣着这29块钱,她先就近找了个粉店填饱了肚子,然后去网吧。

    没了手机就没了通讯录,除了自己和家里的,孟遥不记得任何人的号码,所以现在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只能是网络了。

    而联系到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的号码。

    在这举目无亲完全陌生的地方,孟遥往繁华地带游走,终于找到了一家网吧。

    登陆qq,先看许岩风的头像,还是灰色的。而此时电脑右下角好几个头像就闪动起来。

    孟遥赶紧一一点开,是昨天晚上10点刘一云和罗静发的,问她去哪了。孟遥回过去,只说有事在外地,没时间多解释。

    她赶紧点开欧阳彬的消息。

    “孟遥,你的手机怎么关机?你在哪?看到快回我,我很担心!!!”

    三个感叹号,孟遥感到内心一阵温暖。她看欧阳彬的头像是亮的,赶紧回复过去。

    “欧阳,我现在成都。手机,钱包不小心被偷了……上次我们一起去东湖采风,你跟他交换过号码的对不对?告诉我吧?”

    电脑那头长久地没有回音。孟遥感觉不出欧阳彬是什么心情,也不敢去想,只盼着赶紧拿到号码。

    过了大约五分钟,欧阳彬终于回复了一串数字。

    孟遥赶紧拿笔记下。

    “谢谢!”

    “孟遥,银行卡还在吗?发给我卡号吧。”

    其实孟遥正有此意,她不指望29块钱能支撑多久,要借钱的话,家里不能开口,郑琳又远在台湾,同学朋友里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欧阳彬。

    现在欧阳彬自己先提出来了,她倒有些惊讶。她不过是偶然跟欧阳彬顺带提过,自己习惯把钱和银行卡分开放,这样更安全。没想到欧阳彬就记住了。

    可他不向来就是如此细心吗?尤其是对自己。

    孟遥把卡号发过去,说:“谢谢你欧阳,500块就够了,回去还你。”

    欧阳彬回复:“傻姑娘,我们之间何必见外。我等你平安回来。”

    孟遥出了网吧后就在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打电话。她按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号码,心跳越来越快。

    很快,那首茉莉花的铃声传入耳朵,电话打通了!

    不一会儿,那头电话接了。孟遥激动得感到心跳停了一拍。

    “喂?许岩风是你吗?”

    她捂着胸口,激动得不能自已,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喂,你好,请问你是?”

    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孟遥的脑海里涌起一串疑问,电话打错了吗?还是接的人是他的同学?那他本人呢?

    “你好……我找许岩风,请问他人呢?”

    “你是谁?找阿风干什么?”几秒钟后电话那头有些戒备地说。

    一瞬间孟遥听出了这个声音,章颖之。作为高中同学,章颖之的声音她听了三年,不会有错。

    可是她怎么会接到他的电话?他的手机在她手上?这么说,难道她也在成都?

    太多的疑问,孟遥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喂?你听到了吗?”

    “我是他的同学,你……”孟遥想问章颖之怎么会接到许岩风的电话。可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接话了。

    “我是他的女朋友,刚从W市飞过来看他。你一定是关心阿风的安危吧?放心,他很好,刚刚帮我打饭去了,恐怕一时回不来。他这人啊就是这样,说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偏要跑到几条街外的酒楼给我打包。要不,你晚点再打过来?”

    “哦……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章颖之半躺在病床上,她听着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不期然挂断。她望着手机上那个归属地为成都的座机号码,微微咬紧了嘴唇。

    此时,许岩风拿着一大袋打包好的饭菜进入病房,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他看到章颖之刚刚挂断电话的样子,问:“颖之,有我的电话吗?”

    他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嗯,刚刚有个电话,不过是打错的。”章颖之粲然一笑,把刚刚打来的电话号码给他看。

    许岩风望着那个陌生的号码,黯然道:“吃饭吧。”

    “嗯。”章颖之又拿回他的手机继续玩,切换到游戏界面。

    孟遥不知道自己怎么挂了电话,眼泪已悄然落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老头,也许是这两天见多了悲欢离合,他安慰这位客人道:“小姑娘,节哀顺变啊。”

    孟遥摇摇头,“他没事,他很好。”

    “哦?好事啊,你一定是太激动了。来来,五毛钱。”

    她是很激动,终于知道他没事了。这个让她千里迢迢赶来寻找的男生活的好好的。她该高兴才对。

    可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设想过最圆满地相见,他完好地站在她面前,像他出现在她学校里那样冲她笑,然后她会飞奔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果运气差一点,她会在医院的病床上找到他,或者在一片废墟中挖出他,她会握紧他的手,陪他一起度过灾难后最艰难的日子。

    可她从没想过会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的情况,这个别人还是他的女朋友。

    他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还是章颖之?

    不过想了想又发现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爱,她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成都,章颖之同样可以来,只不过选择了更快速的飞机。章颖之喜欢许岩风,从来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也许他们在一起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不也早就是大家眼中的情侣吗?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而她,孟遥,不过是他们恋情中的小插曲,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女二号。男主不过是一个意外多看了女二一眼,最终总会迷途知返,步入正轨,牵上女主角的手。

    往往女二会不择手段各种挑拨破坏男女主的关系,受尽观众的鄙视,孟遥不愿意演这样的角色。

    她也演不起。

    此刻,她正一个人走在成都某条大街上。这是一座让她燃起希望的城市,也是一座失落之城。

    这个炎热的下午,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而眼泪比汗水流得快。

    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发现自己爱上他后,才知道他有了别人?

    孟遥一遍遍地问自己。怪她觉悟太晚,怪他们没有缘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幕来临。又是一个晚上,昨天她还在拥挤的车厢里挣扎着难受着,今天呢,好像情况也没比昨天好多少。

    或许此次来成都,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也不,至少知道了他没事不是吗?然而,她的着急,她的冲动,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那就早点结束这个笑话吧。

    孟遥找家小店吃了个砂锅饭,就往火车站赶去。在火车站附近的ATM机,她发现卡里的余额是五千。

    说要五百,他给了她五千。

    突然孟遥觉得自己也并非一无所有。欧阳彬便是她生命中难得的温暖。

    回到W市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四点。

    走在熟悉的校园里,她觉得成都之行就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