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来日,让你杀我一次
当卑微蝼蚁抱着必死之心求一线生机之时,往往都会放肆猖狂,无所顾忌。 青年祖师凝眉眯眼,似乎在回味“无情,可笑”四字,细细咀嚼一番,嘴角弧线扯高,藏着凛凛寒意。 二两酒嘴里吐出的无情有情似乎全凭心意,根本无迹可寻,满口胡说八道。瞋目切齿,疾言厉色,说到底不过是色厉内荏。他在淹死内心的惶恐不安,他在遮盖本身的软弱无能,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死,因为他真的怕死。 梦境之中的黑夜未曾有半点消退,四面八方的黑气在这一刻翻腾聚拢,越发浓烈厚重,如墨色泼洒,又如獠牙渐露,要吞噬最后一丝温度,也是二两酒最后一线生机。 青年祖师起身,嘴角渐渐平缓,双眸归于冷漠,有些生硬木讷的开口:“你还是怕死。” 突然,又是一声轻笑,轻蔑而冰冷,似乎他找到了一个理由,让他没有半点遗憾的送二两酒奔赴黄泉。黑气如勾魂铁索,越勒越紧,缠绕束缚站在二两酒的全身,慢慢爬上他的面庞,妖异恐怖。 谁不怕死?! 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地狱,也是如此这般的漆黑一片,阴风骤冷。在这一刻,他还在想,为何他要无情,无情又为何要手下留情。 他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的心里总是依恋点点柔情。 十七年过往旧事,念渔浅笑嫣然,苏妲己轻纱落地,离鸢妩媚调戏,安夏剑挑江湖,如一幅一幅沙画浮眼,风吹便散。他握不住片缕,但他嘴角还在微微抽搐,一个艰难的笑脸。 十七年里,他所求,不过如此。 “我怕死,但我敢死。” 嘶哑低沉,吐尽最后一口戾气。 谁人敢死?! 这或许是二两酒最深最狠的无情,豁出一条小命不要,也要跟青年祖师争个高低。他很清楚,不管是前尘往事,还是伊人情深,都无关无情剑道分毫。他们杀与不杀,死与不死,不过乱人心智的表象迷纱。 无情剑道,最根本的,始终是对己无情。 如当日离鸢一问:“你的心真的够狠。” 如当日他答,只惜二两薄命,其他有何不舍。 这二两薄命才是他心中桎梏,剑道魔障,如今拼死相争,才最是无情。 藏剑峰祖师飞升两千余年,若真只是对凡尘俗世无情,又怎会留下剑碑,又哪来祖师赐福一说。他的道,非是无情于世俗天地,而是直面内心荒芜。哪怕世间无一人相知,他也能潇洒来去,仗剑天涯。 正如当日安夏所说,他的心中独有一剑,再无旁物。二两酒竟是悲天悯人,以为世间孤苦难出其右。然而安夏活得很好,璀璨耀眼,占尽风流。二两酒以为他心如寒山,凉彻十年,再难沾染丝毫世间因果浮华。 可惜仅是念渔浅笑,离鸢妩媚,就叫他心神摇曳,想入非非。 于这纷扰俗世,儿女情长,他放不下,是因为他太过渴望。 心太冷,总是渴求每一丝温暖。 但他的心还不够冷,他还不够狠。 青年祖师抬手,黑气翻涌如浪潮惊空,激荡人心晃动不安,汇聚成一把墨色巨剑悬于头顶之上,气势磅礴。 “可敢接剑。” 二两酒抬眸一眼,轻蔑淡笑,是要逼着他走上一条孤苦小径。 离鸢,苏妲己。 长伴未能长伴,白头不换白头。 想起试剑坪上求剑未果,想起百花山千里之遥。 他的心渐渐沉下,泛着点点寒气。 舍与得。 又岂是他能左右。 神魂心念骤然放开,墨色巨剑震荡不休,丝缕黑气从二两酒的头顶涌入,眨眼之间,仿佛整片天地的黑气全都窜入他的体内。 一丝亮色刺破这沉沉夜幕,白日骤显,清风徐来。 二两酒双眼如墨,眉心之中一把墨色巨剑的投影悬浮。浑身百余气府在这一刻瞬间充盈,再有百余气府被这墨色元气冲开,如朵朵黑莲藏匿在他的体内。 试剑坪上,剑碑突然震动,尘土沙石漫天飞扬。道道剑意纵横,笼罩四方。剑风凌厉,将周遭古树寸寸折断。 苍穹之上,仿佛有一道人影藏在九天之上,皱眉不语,目光如剑,穿过层层雾霭,打落在二两酒的rou身之上。 这骤然变化,龟仙人猛然大惊,离鸢凝神望去,安夏手中“知冬”嗡嗡低吟,晃动不安。剑山山巅,沉剑池中,万把长剑无端飞起,一时之间剑光乱眼,繁杂夺目。 山体摇晃,滚落无数碎石,藏剑峰底座气机在这瞬间被牵扯引动,一道剑影浮空,如万把长剑相聚,充斥天地之间,煞人眼帘。 七岁师祖脚踏青云,悬于半空,细眉微蹙,眼中带着一丝忧色。北方一袭白衣,长发及腰,神色冷漠,与七岁师祖相隔百里之远,隔空点头。 两把长剑如三尺流光朝着试剑坪而去,与剑碑之上相遇,合二为一,直插云霄。隐隐有剑意垂落,如遮天大幕将试剑坪笼罩其中,玄妙难言。 藏剑峰弟子长老面对这突然起来的地动山摇,心神疑虑,刚想查看,却又风平浪静。纷纷踏出门外,朝着剑山望去,浮云遮眼,只看见一把擎天巨剑悬于剑山山巅。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青衣客与李天奇本在一处宫殿之中,突然心血来潮,又遇到这般变化,心中一时难言。沉默半晌之后,想到了最愿想的一幕,会不会是二两酒真的悟了,悟了祖师剑道,引动千年气机。 李天奇面色发青,如今想起那一句戏言,要杀他全家,突然觉着并非妄想。若真是那个紫服弟子,那么百年之后,或许不用百年,蝼蚁之说已是另谈。 剑域之中,张三这三个老头子莫名有些不快失落。如今都闹出了这番动静,祖师剑道若真降临,他们那个未进门的小师弟是否还真能进门。如今剑域之中尚有三脉弟子数十,皆是抬头望去,张三无奈之下只好出面,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有仙师破境,才引来此等异象,尔等不必多虑。” 众弟子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激动向往。莫良欢抚过“断天”,他能感受到它的铮鸣不安,似乎随时会脱手而出,臣服与剑山山巅之上的擎天巨剑。心中一时激昂,他的剑,从来不会认输,更何谈臣服。 藏剑峰山门之外,糟老头子拎着一只酒壶摇摇晃晃,醉眼之中闪过一道精光。两指一点,瀑布再如水龙吐珠,长剑入手,轻轻嗡鸣。离南状如醉汉,持剑挥舞,竟是也无招式路数。回首往事,只觉心中一腔愤懑,全在这醉剑之中。 百年前,他观石悟道,以为无情二字,便可独步天下。哪曾料到,他心中有情,剑下无情,始终难成无上剑道。如今见藏剑峰异象再起,比之当年更甚,低语喃喃,也不知他的无情又是哪般无情。是不是如他一样,只懂皮毛,再悟之时,却难过心魔。 他知道,当年的她为的就是成为他心中魔。 试剑坪上,离鸢手心捏紧,渗出层层细汗。双眼之中,唯有二两酒闭目凝神的身影,再无旁物。她怕,她只听说祖师剑道追求极致杀伐,心中无情无欲,不沾半点因果。她怕,他是不是真的悟了剑道,斩断心中情缘,陌生冰凉。她怕,他会不会飞得太高太高,她再难企及,哪怕只是默默注视。 安夏轻轻捏了捏手中“知冬”,想起二两酒的下流卑劣,嘴角竟是泛起淡淡笑意。抬眸望去,隐隐看见一袭白衣,眼角骤寒,战意盎然。
那袭白衣,他似曾相识,甚至莫名生厌。 二两酒未曾睁眼,依旧困在梦境之中。夜色尽退,黑墨元气被他纳入体内,通体舒泰,气机充沛。七月炼心,向死而生,悟出无情二字,却是可笑至极。无情有情,最后不过自私二字,一眼望去,竟是二两薄命最重,摇头苦笑。 青年祖师已无踪影,可梦境却陡然一变。 离鸢的身影浮现,如往日调笑,声色蚀骨,媚态勾人。只是眼中疏离淡漠,似乎与他渐行渐远。一道剑光浮现,花落至二两酒的手中,剑意铮鸣。 他知道,这是青年祖师所留。 若不破镜,便会永远困在梦境之中,直至枯萎。 试剑坪上,二两酒不动如山,身旁青梅陡然窜起,漫天飞舞。 驭剑三丈,何止三丈。 离鸢美目流盼,心中竟是生起点点羞涩。只是还未等她窃喜,便见青梅绕行于半空,猛然落下,寸寸断裂。 剑断,心断。 离鸢娇躯微颤,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惹着心中酸楚不敢出声。二两酒依旧盘膝闭眼,只是鼻间有两道血痕,嘴角眼角渗出血色,双耳挂上两抹艳红。 七窍流血。 离鸢不忍再看,她想他定是不愿,如她未曾出剑,情非得已。天意如此,所怨何人。一袭紫衣飘然而去,这一剑青梅,似乎如她百年孤独,再无长伴。 梦境之中,离鸢的笑颜轰然破碎,二两酒愣在原地。手中剑光未消,低头咬牙,心中无恨,无怒,唯有苦笑。 他敢死,但他舍不得死。 画风再变,苏妲己面罩轻纱,只身在青州城外。宛如那夜,月色皎洁,大雪漫天。奴家小生回荡心间,白头换白头,恩爱缠绵。 哪怕这只是莫名其妙的一见倾心,但他甘愿沉迷,如今又怎能斩掉。 想起离鸢未出剑,他心狠一刺。可苏妲己未曾有过离弃,他心中不舍。 无边天际,响起一声微嘲:“百花山上斩情证道,大多红颜厉鬼。莫非你的无情真要这儿女情长来点缀生姿。” 二两酒的手微微颤抖,青年祖师的话如魔音入耳,将他的心念扯入万丈寒渊。为何仙门圣女会看上他一个青楼小厮,所谓一见钟情是否只是戏子卖笑。 他不知,也不想知。 骤然抬头,隔空伸手,似乎抚着苏妲己的绝世容颜,低语一声:“来日,让你杀我一次。” 试剑坪上,风云骤变。 二两酒一口鲜血猛然喷出,染红衣襟领口,气息再度颓然。 是他,亲手抹灭两盏烛火,再陷冰寒。 剑碑之上“杀”之一字骤然光芒大作,照耀在二两酒的rou身之上。彷如游龙出世,化作缕缕金光,浸入他的识海之中。 七岁师祖和白衣女子摇头叹息,撤剑而回。 梦境之中,苍茫一片,二两酒颓然站立,仿佛丢了魂魄,忽然张大了嘴,笑得撕心裂肺,却没有半点声响。 “跪迎吾之剑道。” 六字如惊雷乍响,响彻天地。 二两酒不管不顾,背身而行。 “跪迎吾之剑道。” 二两酒依旧独行,于苍茫一片之中,漫无目的。直到走了很远很远,他感觉很累很累,突然转身,再转身,抬头望向天际四方。 怒喝。 “若是迎了你的道,他日如何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