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宴会安排在了酒店的顶楼。受邀前来演出的乐队身着一席黑色西装,在宴会大厅中央一首首演奏着老鹰乐队的歌曲。主唱手的嗓音与DonHenley有几分相似,看来是刻意在模仿那种风格。但旁边的贝斯手怎么看都和TimothyB·Schmit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陈良站在吧台边,端起一杯约翰科林。对面身着燕尾服的调酒师正在调彩虹酒,手法十分娴熟。 “这份酒里都有什么?”一旁身着紫色晚礼服的女宾问。 “黄查特,石榴汁,白薄荷甜酒还有少许紫罗兰利口酒。”调酒师答道。 陈良呷了一口酒,味道清冽且提神。这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他转过身,发现是何先生。 何先生五十岁左右,是这场宴会的主办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公司主要经营房地产生意,陈良就职的律师事务所刚刚为公司打赢了一场艰难的官司。为了庆祝,公司特意举办了此次宴会。陈良虽然并未参与这件案子,但身为事务所的一员,同样也收到了邀请函。 “何先生,晚上好。” “陈律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何先生的笑容带着常年在生意场摸爬滚打的老道。 “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陈良回答说。 何先生笑了笑。“习惯了就没问题了。这酒味道如何?” “非常不错。” “看来宴会结束后,我要给调酒师发点奖励了。”何先生看了一眼调酒师。 何先生邀请陈良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些事。二人来到阳台,何先生直奔主题。 “陈律师,刚才我和贵所房地产法律部聊过,他们告诉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有趣的事?” “他们告诉我,你曾经参与过一件案子,一位商人一分钱不花便能盖起一栋房子,能给我详细说一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又是为了这个啊,陈良内心暗自叫苦。何先生所说的那件案子是他在一年前参与的,自那以后,听说过此事的商人都会问他详细情况。 “哪里会有一分钱不花就盖起房子的事情。”陈良说。 “哎?”何先生歪着头。 “看来传闻被夸大了。钱肯定是要花的,只是花的没有那么多而已。” “那么大约是花多少钱?” 陈良摆摆手,说:“那件案子算是特殊个例。房地产商用了一些手段才达成了这个目的。但现在来说的话,想要复制那样的做法很难,审查越来越严格,而且漏洞也越来越多。” 但何先生兴趣丝毫未减。“那先说来听听吧。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嗯。”陈良不禁怀疑对方所说的“好奇”两字的真实性,“首先,我们假设一下,建造一栋别墅对外售卖200万,而建房资金需要100万。” “好。”何先生一脸专注。 “我们先记住这两个数字。您也知道,大部分买房人都是用向银行贷款按揭的方式购房的。建设工程许可证、商品房预售许可证明那档子事我们先不去管,单纯的只看盖房子这件事情。在盖房子之前,先在贵公司找一个您信得过的员工,我们假设此人叫A。贵公司和A私下约定好,A用银行按揭贷款的方式购买这栋房子,而合同约定的房子价格就是200万。随后A去银行申请贷款,并在A与银行的贷款合同中,约定由银行直接打款给贵公司。一切顺利的话,银行会按照购房合同和贷款合同,扣掉A支付的首付款后,拨给贵公司账户剩余的房款。当然,A支付的首付款是需要贵公司提供的。这样一来,您就有了建房资金,可以用银行拨过来的钱来建房子,用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替A每月还银行贷款。” 何先生那张商人的脸越发狰狞起来。 “房子建起来后,再把房子转手卖给其他打算买房子的人。随着房价不停上涨,届时所收的房款就不只是200万这个数目了,价钱再高的房子恐怕也会被疯抢。买房人无论是全款购房还是同样申请银行贷款,拿到那笔钱后,再帮助A将银行剩余的贷款还清。就是这样。”讲完后,陈良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何先生惊叹。 “当然了,这件案子发生已经有些时日了。放在现在来说已经很难奏效。旁的不说,但是建房前的资金链审查就已经相当严格,更不用说网络备案什么的了。。” “是啊是啊。”何先生眯着眼睛望向远方,接着他甩过头来,“陈律师近期还会处理这样的案子么?” 陈良摇摇头。“我现在主要办理刑事案件,这样的案子已经不接了。” “这样啊,真是可惜。”何先生扼腕叹息。 两人稍后回到了宴会大厅。何先生作为宴会主人,接下来需要上台发言。他虽然是成功的商人,却算不上是合格的演说家,发言时有些结巴。 “原来何先生也会紧张啊。”说这话的是陈良的同事,在刑事法律事务部工作的龚律师。他三十岁,身材魁梧,几乎比陈良高出一头,拥有媲美健美教练的身材,外表怎么看都不像靠脑筋吃饭的法律人。 “嗯,大部分人这种时候都会紧张。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陈良说。据他所知,龚律师正是一个无论法庭辩论还是上台演讲都从不会紧张的人,这一点让陈良很钦佩。 “那有什么,只要在演讲的时候,假装台下所有的人都在低头玩手机就可以了啊。” 陈良看了他两眼,笑着摇了摇头。 何先生以一个蹩脚的笑话结束了演讲,随后开启香槟。那支乐队也曲风陡转,开始演奏鲍勃迪伦的《Blowinginthewind》。 优美的旋律让在场的男士们开始尝试邀请女宾共舞。舞池里很快就站满了人。 陈良深知自己的舞技水平,所以他在离舞池很远的位置安静地坐着。参加律师执业培训时,培训机构的礼仪师曾教过他们社交舞。他当时是学的最差的几人之一,所以他并不打算进入舞池。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从他眼前走过,去邀请一位模样端庄的女子共舞。那男子佩戴着领带夹,看来是已婚男士。 陈良边饮酒边欣赏这对舞者翩翩起舞,完全没意识到一位年轻女子走到了他左手边。她一袭红色长裙,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水晶流苏,脖颈上也戴着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 几秒钟后,陈良才发现了她。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陈良忙起身说道。 “想来陈律师一定是见到了什么美人,眼睛拔不出了吧?”女子说。 “哪里的话。”陈良摇摇头,边在脑海里回忆他是否曾见过这女子。 “要不要一起跳一支舞?”女子的声音娇嫩嫩的,但听起来是天生的,并非故意做作。 陈良很难拒绝。“如果你能忍受我的舞技的话。” 二人步入舞池。女子的舞姿非常优美,似乎受过专业训练。 “还不错。”女子说。 “谢谢。” “但仍需改进。” “我知道。” 二人相视一笑,随着音乐节拍继续跳舞。一曲终了后,二人分开。陈良与女子交谈两句后,重新回到先前的座位坐下,一口喝掉了酒杯里剩下的所有鸡尾酒。单是跳了一支舞,他浑身就已被紧张的汗水浸透。而那位女子很快便被另一位男子邀了去,继续跳起了下一支舞。 “陈律师的舞技很不错嘛!”一位叼着牙签的男子忽然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陈良一下子认出了这人。“是罗先生啊,晚上好。” 罗先生嘿嘿一笑,他的门牙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刷,还是镀了金的缘故,黄得厉害。衬衫上面的两个扣子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纹身。两名身形比龚律师还要魁梧的壮汉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吴姑娘可不是随便和人跳舞的。”罗先生说。 “吴姑娘?”陈良意识到,对方所说的应该是刚刚和自己跳舞的那女子。 “还是陈律师面子大,竟然会让吴姑娘亲自邀舞啊。”罗先生阴阳怪气地说。陈良猜测这人或许曾在邀请那位吴姑娘跳舞时碰了钉子。 “哪有的事。不过是我刚好闲坐在这儿,吴姑娘碰巧问一下而已。”陈良说。他扫了一眼罗先生嘴里的牙签,尽量不去想象那东西卡在喉咙时的画面。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去邀她跳舞时,她可是对我爱搭不理的,径直朝你这里走过来了。等我回过神来,你们已经在舞池里了。” 果然如此。陈良面无表情,只能陪笑。罗先生转了转脖子,忽然冲陈良举起了酒杯。 “闲话不多说。上次我那件案子,多亏了陈律师,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当面感谢呢。” “不用客气。”陈良也端起酒杯,“也多亏了罗先生的家人,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二人碰了碰杯子,陈良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罗先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舞池里的吴姑娘。 当他带着身后那两个保镖起身离开后,龚律师紧跟着凑了过来。他坐到罗先生的座位上,压低声音问陈良:“你和那家伙很熟啊?” “刚刚那个么?”陈良冷冷一笑,“算不上熟悉,不过是替他做过一件案子而已。” “你这家伙,他的案子你也敢接啊?” “那件案子不算复杂,有钱为何不赚?”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什么人?” “他可是黑社会!”龚律师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条线,“听说可是杀过人的危险家伙!” “我知道啊。”陈良应道。龚律师并非危言耸听,那家伙的确杀过人。事实上,他杀人之后正是陈良为其辩护的。原本确凿无疑地罪行,经过一系列艰难的“运作”,那家伙只在牢狱里待了四年,便在今年早些时候出狱了。 刚刚碰到这家伙,除了意外,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原来黑道上存在的“做过监狱后才能成为头目”的说法确有其事。记得在处理那件案子时,他还只是普通的小混混而已,没想到刚出狱不久便成了配备保镖的头目。 “给你点忠告,离那家伙远一些。那可是十足的危险家伙。”龚律师说。 “没关系。对我来说,他不过是我曾经的当事人而已。再说了,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还会有互相利用的机会呢。” “你还打算与那种人交往?他可是杀过人的——” “就因为他杀过人,我们就要远离他?”陈良斜着眼看着龚律师。 “什——什么?”龚律师瞪大眼睛。 “无所谓啦。”陈良摆摆手。 但龚律师似乎对陈良刚刚那句话很在意。“那可是杀人犯!对于做出这种违背天理的人,当然不能与之打交道!” “身为刑事部律师,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当事人的?”陈良抽了下鼻子,“在我们看来,杀人这种行为当然是错误的。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杀人的原因有很多,出于愤怒,出于无奈,各种原因我们都碰到过。而且对他们来说,杀人这种行为都是受自己在那一霎那的思维所支配的,就算事后会后悔,但当时的确是完全听从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去做的。” “那又如何?” “既然是依照自己的真实想法行动,对当事人来说就是正确的做法。我们眼里的对错,都是不负责任的站在一边说风凉话而已。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根据自己的道德观和认知去批判他们的做法,在他们看来也是错误和难以理解的。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他们眼里的正确,在我们这里是错误的,反过来也一样。” 龚律师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思维方式。” “嗯。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对我有危险的,一种是其他人。至于他们对别人做了什么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绝不因自己的观念而戴着有色眼镜对待当事人,这不也是律师这个职业最起码的要求么?” “这么说也没错……”龚律师脸上的肌rou不再紧绷。 “不要多想了。这只是我自己的奇怪人生观而已。我刚刚不是也说过么,我认为对的,也仅仅只是我自己这样认为而已,对你来说未必是正确的。”陈良起身拍了拍龚律师的肩膀,拿着那只空酒杯,朝调酒师走去。 宴会结束后,陈良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他钻进车子,解开领带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气球被扎破一般的声音。 他的这辆车是寻常可见的国产家用轿车,价格不高。两年前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将它买下。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即使没有房子,也应该首先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因为车不只是交通工具,而且是一处难得的私人空间,能够带来无处可寻的安全感。
关上车门后,一切车外的喧嚣都暂时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可以躲在这里面真正的放松身体和精神。下班后先在车子里听听音乐抽支烟,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 今天同样如此,陈良抽了两支烟,才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虽然已经喝了酒,但他已经事先询问过自己在交警队的朋友,今晚不会有人巡查酒驾,而他也没有酒醉到无法开车的地步。 路上的车子并不多,行车顺畅无阻。他驶上立交桥,打开车窗吹风。边开车边欣赏夜色实在是一件让人享受的事,他甚至为此特意多绕了一圈。 回到家时已逾十点。陈良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独自居住,家里并没有其他人,他先是打开客厅的电视机,让房间里有些声响,不使家里显得凄凉,随后便走进浴室冲澡。 洗完冷水澡后,他仰躺在沙发上,只着一条内裤。雪白的天花板上是台灯投射的淡淡光晕,相比于吊灯,他更喜欢落地台灯的照明效果,因为刚刚喝过酒,他感觉那光线十分舒适。 这套房子里,眼下能够呼吸的除了他,也就只剩下阳台上那几株浅草菊了。 “有些冷清啊。”他念叨了一句。他想了想,而后拿起手机,找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在做什么?”电话接通后,他立刻问。 “刚刚哄孩子睡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来我这里如何?” “可以啊。” “那我等你。” 挂断电话,陈良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但他发现没有多少值得收拾的地方。除了偶尔带女孩子回家,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也没有养什么宠物,所以房间一直都能保持整洁。 收拾毕,他继续躺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读小说。下班之后的时间他从不会看法律类书籍,读小说是他最热衷的放松方式。片刻后,他听到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陈良猜测那是一辆红色的奥迪A3顶级轿车。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而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拉开后,一位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的甚是清凉,浅绿色的吊带衫搭配一条柔软质地的牛仔短裤。 “晚上好。”陈良并未抬头,眼睛依旧盯着书。 “再好不过了。”女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她坐在沙发上,将手提包扔在一边,拿起茶几上的啤酒喝了起来。 “他没在家?”陈良问。“他”指的是女子的丈夫。 “嗯,应该是在某处宾馆里和妓女鬼混了。话说回来,如果他在家的话,我还能出现在这里?” “那倒是。” “那你还问。” “这只是做正事之前必要的客套寒暄而已。见到已婚女子,不都是应该问问‘丈夫在做什么’、“孩子上学乖不乖”这种问题么?” “别人问可以,你问就有些不合适了。”女子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 “和有夫之妇在一起鬼混,问这种问题你很有成就感不成?”女子瞥了陈良一眼。她诱人的体香渐渐顺着光线溜进了陈良的鼻腔,陈良放下手中的小说。 “好了,我们来做做正事吧。” 女子听了莞尔一笑,然后放下手中的啤酒瓶,脱掉吊带衫,坐在了陈良身边…… 女子是陈良高中时的女友,因为高考落榜提前进入了社会开始工作。陈良大二那年她便结了婚,丈夫是开酒行的商人。婚后两人感情越来越糟糕,各自都有过出轨背叛彼此的举动。陈良大学毕业后后两人再次重逢,并很快上了床。像这样二人偷偷私会的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陈良很清楚这绝非旧情复燃,他们只是将对方视为解决身体欲望和寻求刺激的工具而已。 事毕,两人躺在沙发上,脚对着脚,各自倚靠在沙发的一头。明明刚刚才****相见,但做完爱后,他们却都不想再看到彼此****的身体,于是不约而同地盖上了毯子。房间里有些热,女子打开了空调,额头上的汗珠加快了蒸发速度。 陈良闭着眼睛假寐,他的身体正处于****后的空虚状态。女子以为他睡着了,伸脚踢了他一下。 “怎么?”陈良问,眼睛仍未睁开。 “我准备离婚了。”女子咬着牙说。 “哦,好。” “为我写一份离婚协议吧?” “好。”陈良说,不想女子立刻又踢了他一脚,力度也比第一次大。 “又怎么了?” “你不是应该劝劝我么?”女子不满道。 “劝你什么?劝你维持这段婚姻?”陈良睁开眼睛,“你觉得有劝说的必要么?” “我知道没这个必,这段婚姻我已经无法忍受了。但我还是希望有人劝劝我,那样的话我还能想象一下这段婚姻值得留恋的地方。” “这样啊。”陈良将胳膊枕在头下,“那你大概找错人了。对于面临离婚的人,我从不会试图劝说。” “为什么?”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孰对孰错自己清楚。别人的劝说只不过是不负责任地自说自话而已。”陈良记得这是自己今天第二次说不负责任这个词了。 “不负责任?” “如果劝说成功,你没有离婚,万一以后婚姻又出新的岔子,你就会后悔当初不该听我的劝告,进而对我产生怨恨。如果劝说不成功,你又会觉得没人能理解你,支持你的离婚决定。所以,理智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说,在一边等你自己作出决定。我应该做的,就是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只要尽力帮助你就是了。” 女子莞尔一笑,第三次踢了陈良一脚。“你连逃避责任的说辞都能让人感动啊。” “Mypleasure。”陈良坏笑道。 “我搞不懂的是,你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为何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这个啊……”陈良想了想后答道,“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吧。” “那什么人合适?” “我也说不准。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过让我心动的女孩子,有好感的也几乎没有。所以没有参考标准,也无法用语言概括出来。” 女子听了闷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