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旅程(下)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他突然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在乞求我。对于他的变化,我感到十分意外,但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他的方法,只好点点头,算是默认同意了。 火车这时候驶入了隧道,方才还明亮的车厢霎时间暗了下来,车厢内的灯也开了,仿佛就如在夜间行车一般。Brook也不回过头,继续盯着窗外无边的黑色。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其实也不是纯正的德州人。应该是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告诉我,我是从墨西哥那边来的。“ “谁们?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我问道。 “嗯,你先听我说。“他把头上的警帽摘了下来,攥在手里拨弄着,一面继续说,“我在孤儿院里其实也就待了三四年的时间。说实话,平时人们总是在强调我们的这种福利设施做得有多好多好,我们能够享受多么多么好的待遇,有和别人一样的平等的权力。他们是根本没有体会过那里的日子是怎样的。“ “其实我们过得真的就完全是XX。“他继续讲述道,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小,甚至带了一点怨恨的情绪在里面。“那里面所谓的义工和教师,不过就是一些因为吸毒或者酒驾飙车问题而被判罚社会服务令的闲杂人员。他们自己都应该是被教育的对象,却被用来‘教育‘我们。“ “他们每天不过就是等有警局的监察来看的时候才好好表现下,装个样子。等监察一走,立刻就原形毕露地对我们凶悍起来。每天都拿面包店里最陈旧的面包来糊弄我们,动辄自己不开心了,拳打脚踢那是常有的事情。“ 我感到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我只在电视和报纸宣传上看见过他所说的“被包装的“孤儿院,而是因为德州本地的几个社会福利院,我以前曾经和几个朋友走访过。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尽管里面的条件(基础设施什么的)的确比较老旧,但是那里的孩子们总体来说身体都很健康,心情看上去至少还算很快乐的,至少比Mary要好很多。而那里的老师和工作人员也都对孩子们很和善,很友好,总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走访的路上正好碰见一个老师,也就是Brook说的所谓“社工“,正带着两个孩子从镇上买东西往回走。这时候天突然开始下雨了,而他们只有一把伞。于是那个社工就把自己的伞给那两个孩子一起用,在我们开车追上他们之前都是自己淋着雨走。当时我觉得非常感动,也又一次深深地钦佩着老美对社会中每一个个体无微不至的基本关怀。 但是Brook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又让我很难不相信他所有的遭遇的真实性。我只能认为,可能是过去和现在不太一样了吧,也或者他所在的地方我并没有探访过。 “我在那里住了大概就三四年的时间。后来,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坚决要求选择寄宿制学校,彻底摆脱那种可怕的生活。于是吧,我就一整年都在学校里面住。那会儿学校门口有一个已经退休的老警察站岗,他知道我的事情以后很同情我。在春假和暑假的时候学校的宿舍都是关门的。于是他就让我到他那里去。“ “所以这也就是你想当警察的原因喽?“我问道。 “哈,算是半个原因吧。“他笑着点点头,情绪似乎比刚才好了很多。“他没结婚,所以他家里原来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我过去以后,基本上他就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了。倒还别说,后来学校里面开家长会什么的,老师倒还真去找他了,哈哈。“ “你真的很幸运呢。“我说。 “嗯嗯,是挺幸运。“Brook顿了顿,眼神里的刚才还闪烁着的一点自豪和快乐又开始渐渐黯淡了。“后来,也应该就是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吧。那天我回去得很早,看到他留了一张字条,写着他去镇上买些晚上做饭的东西,要我在家里等他就好了。我就按照他说的,坐在屋里。那会儿电视还不是很普及,我就开了收音机听着蓝调和摇滚,一边坐在桌子边的小椅子上,等他回来。“ Brook再一次沉默了,整个人显得似乎有些沉闷。我隐隐约约已经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了,别说了,休息会儿吧。“ “没事,其实没关系的。“Brook声音有点僵直地回答我。“这么多年以来我也试图找过他,可是怎样努力都是白费。那个年代还没有摄像头什么的,人没了,谁也找不到。“ Brook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要抚平一下心中的情绪一般。“后来就我一个人,住在他的房子里。因为他本来也不富裕,每个月水电费,以及生活费用什么的,没多久就已经把他的积蓄基本用完了。我只能在警局宣布他失踪过久而自然“被死亡“,又确认没有可以联系上的财产继承人之后,卖掉了房子,重新住回寄宿学校里。“ “之后几年在中学里,我一直是玩儿了命的用功,就希望将来能进一个好的大学。但是因为自己没钱上好的私立中学,公立学校整体氛围都比较差,两年之后的全州SSAT联考我还是没能申请到理想的高中学校。后来我就萌生了继承我“父亲“的职业-我就是觉得他就是我的亲父亲,去了警察学院。“ “在警校里面待了几年,到毕业的时候正好赶上911事件。尽管是警察,我的好多同学们还是都报名参军去部队,打算去给死难同胞们复仇的。我当时本来也想去,但也不知道为啥,当时征兵处的人说报名的人必须是家里有亲人,并且不是独生子女的。我这样的状况,连基本申请表都没法填。于是我就告别了我的很多朋友,留在德州,进了SWAT。“ “这样的话也很不错呢。“我说道。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就常常看一些美国大片里面,帅气的男主SWAT在各种危险关头冲锋陷阵救人性命,并且都是身怀绝技。 “哈,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了。“Brook自嘲般地说道。“因为德州枪支拥有率很高,几乎没有人敢轻易铤而走险去犯罪。因此我工作的前两年,每天除了定期的日常训练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做的。出警的话,一般小警察就行了。“ Brook低头看着手里拨弄着的警帽,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漫长回忆中。“后来那一次,应该也是我唯一一次正式出警了呢。“他继续说道,也不睁眼看我,像是在脑海中过电影。 “那次是接到国土安全局的一个通知,说在靠近埃尔帕索边境的地方有墨西哥黑帮在那里进行洗钱和毒品交易。我们的卧底在那边潜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给我们送过来了很多有用的情报。因此那天晚上,我们很轻易地就把他们在那里的大本营围了个水泄不通,并成功地提前不作声张地疏散了周围的群众。“ “哇,那很了不起呢。“ “嗯,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后面的事情。“Brook笑着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火车的天花板。“后来我们就按照预先计划好的,搞突袭,直接就逮捕了现场的很多正字交易和嗑药的人。我因为这几年在警校和警队里面表现很优异,那次行动我被任命为行动副队长。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一直冲在我们最前面,身先士卒,还击毙了两个试图偷袭我们的歹徒。后来清点人员的时候,我们发现少了一个头目。这个时候,二楼的一扇门里突然传出了一点动静。队长用眼色暗示了我一下,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端着冲锋枪就上了楼。拐过那个门廊,我一脚把门踹开,直接就拿枪对着里面喊不要动。“ “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什么?一个半裸着上身只穿着牛仔裤,脖子上挂着大金项链,面色很凶悍的一个年轻人,正坐在床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枪,抵着一个衣服已经被撕得烂糟糟的女人的太阳xue上,恶狠狠地冲我笑着。‘你可以开枪,快开枪。‘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他倒是一幅很无所谓,也许是因为绝望才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确定一枪能不能正中他的要害,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命令他赶紧把枪和人质放下。“ “就这么我们一直僵持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楼下的我们的人迟迟没有上来接应我,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我又不能回身下楼,只好端着枪,面对着同样拿着枪的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渐渐开始感觉到体力在下降,与此同时,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燥热的感觉在身体里翻腾着。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有些留到眼睛里,很难受,身上的作战服也已经湿透了。他似乎也一样是满脸满身的汗水,拿枪抵着人质的手也一直在发抖。而那个女人不知为啥,也许是因为吃了迷药的原因,一直是半昏迷不醒的状态,嘴了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着什么。“ “我继续抬枪对着那个年轻人,手臂已经感觉到麻木,甚至有点没有知觉了。而那个年轻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脸涨的通红,眼睛也充满了血丝,看得还真有点瘆人。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感觉脸颊发烫,腿甚至都有点抖。“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突然做了一个让我万万想不到的举动。他突然扔下枪,一把把女人按倒在床上,扯光女人身上仅剩的一点‘烂布条‘,三下两下把自己的牛仔裤也扒了,直接就趴到了那个女人身上蠕动了起来。我当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扣动扳机,却发现手指头根本就不听使唤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冲锋枪啪地一下就滑落到了地上,我整个人也顺势跪倒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就感觉身体已经完全不受使唤一样,就在那里,看着他们两,然后我就没有意识了。“ 我有点吃惊,心理也感到有点害怕。他的描述,似乎又有点唤起我对于几年前赌场那个晚上的恐怖回忆。但是,为了想听到完整的经过,我强作镇定,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听他的回忆。
“我就记的,我好像感到很热。然后就是很强的一声爆炸,让我彻底晕了过去。当我醒来后,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Brook的语气似乎变得哽咽起来,我明白,这对他来说又是另一段痛苦的回忆。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和我那晚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为了不刺激他,我把这些想法憋在了心里没有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不,这件事我真的永远无法原谅自己。“Brook颤抖地说道,“我发现自己竟然也什么都没穿,趴在那个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嘴里吐着白沫,已经死去了很久了。女人身下是那个年轻人,头貌似被碎石砸破了,流着血,也昏迷不醒。而我们两人的那个,还都一起留在那里面。那里正在呼呼地往外冒血,夹杂着许多白色的痕迹。把我们的下身都染红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他貌似也不想听我的反应,继续颤抖地说着: “我当时真的是气疯了,也对自己无比地自责和失落。这时候那个年轻人也睁开了眼睛。我当时感到一股气使劲往上涌,一把就扒开那个女人的遗体,我看见床边的碎石中,有一柄匕首。我直接就拿了起来,对着那个人的肚子就狠狠地插了下去。可能是因为他身材很健壮的原因,也因为我那时已经没了什么力气,刀只在他的肚子上划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血立刻喷溅了我一脸。而那个年轻人似乎还有力气,竟然狠狠地反扣住我的手腕,硬是按着我拿刀的手戳向我的腹部。我一下子也根本防御不住,只感觉到刀子割得很深,鲜血溅了出来。那年轻人在重伤了我之后,扣在我手上的手也用完了力气,匕首从我们两人沾满血的手指间滑了下来,掉在地上。他嘴里和腹部都在不停地冒着血,而我的喉咙里也因为涌上来了很多血而没法说话了。我腹部伤口流出的血顺着勉强直立的身子流了下去,经过他小腹上被我划开的口子,混合着他的血一起流到了他身下的床单上,本来是白色的床单立刻被染出了大片的暗红色,并凝结在了一起。我弯下腰想拾起刀子给他最后一击,却再也直不起身,眼前只感觉到发黑,就重重地扑倒在了他的身上,失去了意识。“ 火车此时已经从隧道里面走了出来,整个车厢里再一次迎进暖色调的光线,仿佛光明冲走了黑暗一般。Brook显得很激动,又很哀伤,而坐在一旁的我,心里着实五味杂陈。 原来,我还不是第一个啊。。 但是看见他如此难受,我相信他也一定有许多不愿回首的过往。所以,我只能从纸袋里拿出一点早餐用的餐巾纸,递给他。“好了,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Brook接过纸巾稍稍抹了两把脸,继续说道:“后来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我的上司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过来慰问我的同事们说,那天除了我以外,所有的队员,还有抓获的犯罪人员,都在那场爆炸中死去了。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在之前那个房子里的时候,其他人都没有上来。我觉得,一定就是那会儿出了事情。“ “哦?那可以查到吗?“ “没有。“他说道。“上司只说这件事就交给他们好了,也不告诉我们更多信息。再后来,等我伤好了出院了,接到调度通知,我就从特警部调到了德州警局。去年,才被分到大学城。“ Brook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何尝不想复仇,只是自己能不为那件事情上法庭,都必须感谢上司了。“ 听见上司这两个字,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是啊,在那会儿,那件事之后,学院的主任还有研究所的领导和导师,也是和我这样讲的。 为了大的目标实现,个体的尊严,牺牲掉,也无所谓。这就是这个社会的现实。 可是我又能都怪罪于Brook?我相信他已经为自己的许多错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这样的结果,也只能归咎于美国社会整体体制上存在的纰漏。怪单一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的确确感受到他真的一直希望我能原谅他,他一直在努力去赎罪。如果一个人不能学会放下仇恨,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自己不开心。 更何况,我自己已经为年轻时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自己就是一个“罪人“,还没有去赎罪。 “好了,没事的,我相信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想开些。“我安慰他道。Brook抬起头,用有点发红的眼睛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马上就到站了,收拾收拾东西吧。“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对我说道。 窗外,成片的在晴空下反射着阳光的高楼大厦从窗口掠过。不远处标志性的电视塔高高地耸立着,告诉我们,达拉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