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荆玉未剖似路草（上）

    名将城，地处十万大山、万里雪原、绵延沙漠的交汇处，地域开阔，水土肥沃，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又处在交通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名将城多次修起了高高的城墙又毁于一战。

    传说中即使是圣帝也在此多次败北，丢下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历经十余年才歼灭敌寇。幸存于战的人口耳相传说，当时这里到处都是尸体，秃鹫、乌鸦、豺狼蜂拥而至，溪水数十里染红，连附近的山上都是红泥，说的人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往往还带人到附近的小山上随手抓起一把土——赫然暗红暗红。不过圣帝得胜后，为了显示天下要永久承平的决心，下令拆除了城墙并用之修葺城中房屋，同时施行“允许此地公推自治”、“税赋永为天下最低且只取一半上交”等一系列措施以尽快恢复生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将城占尽地利之便，又得天下承平之天时，再加之政通人和之利，数十年间竟复旧观。某年间，城主府馆楼突发大火，烧掉了名将城一应历史文档记载，第七代城主上书圣帝请赐名以正运云云，遂为“名将城”，而以前的城名以及相关种种皆在那场大火中化为云烟。此时，众多在此地打过战的将士也升居高位，对此地颇有感情，城主之举尽收各地尊位者之心，得助者多多，名将城也因此发展迅猛。而后，历代城主皆非庸才，百来年名将城已跃居天下名城之列，可与黄金城同榜。而那些铁血白骨早已成了肥水沃土，依然滋润着这不世名城。

    而这一代的城主李隐更是雄才伟略，当初秀州裂变之初，趁着炎武皇帝朱元东征青幽国之际，四面突击，一举拿下了西海、天水、平凉、鄯善等原本属于炎国的四郡，又立即收缩战线把战火烧到了河源、五原两郡。虽然李隐对外称自己只是周城城主，多占了一些外围的地只是不希望战火把历史名城名将城给毁了，但实际上他一切形制已如国王一般，所差的无非只是个头衔。炎武皇帝见丢了这么多个郡，虽然地方不大，可面子上挂不住，立即分兵要夺回，十来年下来周、炎两国在此两郡胶着，再无进展。炎武皇帝每年派了很多新兵到此，倒是将此处当作了实战练兵的地方。幸而炎国这些年国库充盈，竟也吃得消四处开战。不过名将城免于战火，城民们对城主自然是感恩颂德。

    宁江发源于星汉雪山群，流经名将城，再分割其它四国，水运便利。秀州的几国为了各自的物资流转都默认了不插手宁江一切事物的这一公认的规则。是故，几国沿宁江一带的郡县都是商贸畅通，繁华无比。名将城也得益于此。

    在名将城旧城城墙位置的南城大街上有两间破败的店面。这店面本是前店后宅的格局，与隔壁的四间店面是一体，那户人家家道中落变卖之后转了几次，就被人隔成三处宅子出售了。这边上的房子本就矮，被隔了院子采光不好，又疏于修缮，多年前被如今的主人盘开子以很低的价格拿到了手。

    盘开子人到中年，身材瘦小,经常头戴道冠，身穿一件补了又补的青色长衫，有几处已洗的发白，却以写字抄书为生，房子到手后竟没想到要租出去，日子过得甚为艰辛。传言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只是某日他抄到一则圣帝一剑劈山的趣闻，又想起盘古开天地的神奇，心生向往，遂自号盘开，抄书无数知道圣人都是某某子，也就顺手加个子成了‘盘开子’，把自己归为大贤之类聊作开心，他的本名倒也不再提起。他自知什么出阁入相，什么仗剑行走，什么羽化飞升，什么长生不老，都如镜花水月，只见书上闻，不见面前走。他又自诩天下英豪遍地，皆没有他的阅闻丰富，有些奢望地想起开宗立派，流芳百世。这种事本就私密，不知为何就传了出去。邻里顾客经常拿这事打趣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时间久了，倒让众人都高看了一眼，每逢有人吵架斗嘴总是会说“你看看那个老盘，那个修养多好，骂一百句也不见得顶一句”。

    盘开子还有个弟子，人有些痴傻，他给他取名无伤，外人都叫他阿傻。据说是盘开子某次外出时，偶然发现他正被一群小孩欺负，衣裳褴褛，污秽不堪，面黄肌瘦，慈悲心起，捡了回来。没料到无伤经过盘开子几日的调养，饭量大增，一人倒要吃他三人的量，好在他身材也变得魁梧，劈柴挑水一身的力气，时不时到附近的山上打猎砍柴，多砍的木柴或打到的猎物也能弥补一部分开支，日子倒也没有变得拮据。盘开子给他取名无伤，自是希望他平平安安，无病无伤，尽是慈爱之情。

    这日，盘开子正在他的破屋里，挑灯抄书，这些书是城东外面鼎山上那个据说是星罗门分派的修行者们要的，他们也是这么多年来盘开子的最大主顾。盘开子正抄到兴致处，耳边又传来一阵鞭打声和喝骂声，想到那些可怜处，再也无心继续写字，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小东，哭不哭？”

    “陆爷，小东不觉得伤心，哭不出来。”

    接着又是皮鞭甩起鞭打的声音，那陆爷又嚷嚷道：“痛不痛？痛不痛？痛了你就哭出来啊。你个没良心的，我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连爹也不叫一声，也和那些个忘恩负义的人一样叫我陆爷。你个没良心的，哭不哭？”

    那小东这回反倒不吭声了，只剩下皮鞭抽打的声音。

    陆爷打了一会儿，似乎没什么效果，有些气喘地哀求道：“小祖宗，你就哭吧。”

    之后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半晌，陆爷说道：“算了算了，明天再继续。”

    接着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盘开子正待吩咐无伤，无伤早已走到围墙边抽出几块砖头，不一会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接着又是一个稍大的，与往常一样，正是隔壁的小东和无涯过了来。

    原来这隔壁打人的叫陆明轩，据说这六间连在一起的宅子就是他们家的，家道中落后他一度已经沦为乞丐，六亲不靠，某天雪夜里在废弃的山神庙外捡了这个叫小东的孩子之后就发达起来了，买回那边四间的宅子。他其实也多次想要买盘开子这两间，只不过盘开子只此一处安身之地就没同意。那一年陆明轩意气风发，出手阔绰，常请人在酒楼里吃饭，于是亲戚朋友纷纷来投，结果不知为何他谁都没留，只是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喝酒吃饭，倒是收留了一个当时一起住在破庙里的哑巴。从此这三人就住在那偌大的宅院里，也没有请仆役，与盘开子成了邻居。奇怪的是，陆明轩的四间店面也没租出去，就空着，好歹盘开子的两间他还自己摆着书籍字画，偶尔还能做成几笔。更奇怪的是，这几年几乎每隔几天的晚上陆明轩都要打小东让他哭，听那声音似乎越打越严重，估计是他老毛病复发，吃喝嫖赌得厉害，日子又日渐没落起来，拿小孩子出气。

    偶然间一次，那叫小东的孩子发现了隔墙上一块松动的砖，好奇之下多撬了几块，钻了过来，就此与盘开子认识。盘开子这才发现，每晚遭罪的人竟是这个一丁点大的小孩，扒开他的衣服，身上到处都是各种伤疤旧痕，有些还比较新鲜，有些已经变淡应是多年前的。可多年前他才多大啊，如今也只不过是五岁多一点点，那个陆明轩也下得了手，这孩子不会是他仇人的孩子吧，他拿来折磨。盘开子想到这些，自此对小东特别好，有好东西总想着给他留一份，小东也开心能有这么一位疼他的大人，是以每晚都要偷偷溜过来，也像无伤一样叫他师父。

    后来又跟来了那个哑巴，盘开子给哑巴取了个名字叫无涯，无涯也认了他作师父，虽然盘开子自己都不知道收徒干什么，应该教授些什么东西。盘开子只是怜爱这些受苦受难的孩子，但如此一来，盘开子的日子就变得艰难起来。好在盘开子无意中发现无涯的书法隐隐自成一体，喜出望外，自己抄书多了个得力的助手，心中自是非常赞赏自己的英明眼光自我表扬了无数遍。他却常常告诫无涯，人生而有瑕并无伤大雅，学海无涯勤路有径，字写的好但还需努力，老二无涯听了总是连连点头，咿咿呀呀感动不止或者偶尔挥笔即就一张字条，上书“师父说的对”。

    白天里无涯和小东被陆明轩逼着出去行乞，小东晚上还时不时要挨些打，然后两人一起过来，抄书的抄书，上药的上药，这就是他们几年来的日常生活。那陆明轩经常一到晚上就醉醺醺的，是以这么久了也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只是偶尔有些奇怪，自己院里的两个家伙怎么跟盘开子那两人这么合得来，有几次还让小东过来套话问问盘开子到底怎样才肯把房子卖给他。时间久了，连他们两人吃住到盘开子这边他也不管，反而高兴省了一大笔开支，白日里记起来的时候仍然过来叫他们出去开工行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