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电之国、第九节 第一次密谈
“舒!——服!——啊!——啊啊啊!——”孔定边快活地展开四肢,无比舒坦地把自己一下子摔在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全身的疼痛让他舒服地呻吟起来。在打了几个滚之后,孔定边懒洋洋地叼起一只香烟,猛地喷出一股青色的烟雾,意犹未尽地回味起刚才的盛宴。 “龙潭人,真会过日子!”他由衷地赞叹道。 孔定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30年,简直不叫人的生活。他白活了30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呵!孩提时代的他,在孔博森威严的目光注视下,天天鸡叫之时就得起床,同数百名伙伴一起没完没了地做活,cao练,学习;吃的是粗粝的食物,睡的是坚硬的木床,住的是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大宿舍;没有个人生活,没有私人空间,没空、没精力,也没有意识去畅想一下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每天像狗一样忙到天黑才能昏沉睡去,然后迎来同样紧张而又单调的新的一天。成年之后,这些人被分派到凤山内外的各个岗位进行所谓的“锻炼”(等待着他们的还有残酷的淘汰),日复一日耐着性子处理无比繁重的公务,单调的生活之外又套上了责任的重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离开凤山之后,孔家寨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生死存亡又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紧张、焦虑、恐惧、愤怒……这些阴暗的情绪几乎时刻伴随着他,人生的美好、生活的阳光、身体的享受、思维的休憩几乎与他无缘,他就像一头疲惫而又无法休息的驴子一样,拽着身后那台沉重破烂的大车,倔强地挣扎着前行。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人生的意义何在?这个最古老、最终极的哲学问题,自从文明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迸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就伴随着人类社会的整个发展进程。纵观古今,每个时代的贤哲们都在为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而绞尽脑汁,它始终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启明星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像一个意味深长的迷盘旋在盛开的思想之花里……追寻人生的意义,激励着多少人前赴后继,建立了多少伟大的人间奇迹,谱写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壮丽诗篇!……当然,这个问题,也伴随着人类一步步走到了满目疮痍、寂寥萧索的黑暗时代。不过,就在这短短的几小时之内,孔定边似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孔定边静静打量着这雅致的睡房,身边竹制的床头柜上,一束淡黄色的迎春花正在怒放,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猛烈地吸着烟,把自己完全笼罩在一大团青色的雾气之中。青烟袅袅,孔定边的大脑也在全功率运转着。 “人生的意义”,他告诉自己,不就是舒舒服服躺在这样的大床上,美美地、毫无压力地睡上他娘的24小时吗?不就是面对着满桌子油腻腻的大鱼大rou,毫无愧疚感地大快朵颐吗?不就是懒散地躺在洁白的大浴缸里面,任凭精致的不锈钢水龙头中流出的充沛热水洗刷身体,而不再有过分豪奢的负罪感吗?……人生的意义难道不就在于能够自由自在地、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精致的美食、清洁的饮水、舒适的床铺、宽敞的居所吗?…… 孔定边正怡然自得地陶醉在美好的享受之中,突然想起从孔家寨大图书馆中某份古老的文献中看到的一段话:“……拜现代工业社会所赐,娇生惯养的人类已经习惯了干净卫生的自来水、充足的食物、便利的交通、大房子,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生的、正当的、自然而然的东西……一旦现代工业消失,这些文明的成果也将毁于一旦……” “先知,真是先知啊!”孔定边一个激灵,一拍大腿,猛地坐了起来。他的脸开始有些发烫,为头脑中突然出现这些低级的、庸俗的、片面追求物质享受的念头而羞愧。尼古丁疯狂刺激着这位几乎从未吸过烟的男人的中枢神经,头晕目眩之间,各种念头开始在脑海中打转。他想起了孔家寨的那段日子,正是白雪寒这个从天而降的奇怪姑娘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激起了他最初的探索与冒险欲望;他又想起了刚才在卧房门口探头探脑的两名几乎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显然是好客的主人推进来伺候远道而来的贵客的,不过他红着脸拒绝了……“真是好屁股!”孔定边不无惋惜地想,体内的火也开始一拱一拱;他突然有些嫉妒起龙潭了,嫉妒它的富庶与精致,嫉妒它的宁静与安全…… 半睡半醒之间,孔定边猛然发现有人站在床边,吓得一下子弹起,飞快地滚到床下站起,气势汹汹盯着那位闯入者。 艾利逊少校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袍子,正笑嘻嘻站在床头看着他,双目炯炯。 “你干什么?”孔定边气呼呼地大声嚷嚷起来。 少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敏捷地查看了睡房内的各个窗户,然后拧开了角落里的一个铁制电风扇,嗡嗡的噪音立即弥散在小小的空间内。 在大冷天吹电扇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孔定边的美好享受统统烟消云散了。 他突然寒毛直竖,意识到少校将要同他商谈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大帅,你下一步如何打算?”少校压低声音问。孔定边发现他的头发、胡子都修理过了,原来竟是一个高鼻深目姿容俊秀的洋鬼子。 “……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我们就要上山,觐见这位孔相孔老爷了……”,少校无所谓地笑笑,“进来半日了,大帅对这里感觉如何?” 孔定边想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还好吧!远远未到我们估计的最坏的情况。这里的人比较好客……” “好客!”少校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他一屁股坐在孔定边柔软的大床垫上,拍了几下,笑着说:“好床垫。里面肯定有大量的弹簧,他们能造弹簧,自动步枪……”少校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孔定边心中一颤。弹簧,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其批量生产却需要大规模的工业作为支撑;就他的见识来看,目前存世的自动步枪都是机器时代遗存下来、受到精心维护的老古董,最关键就在于弹簧这种重要机件的不可补充。龙潭能够毫不费力地在床垫这种无关紧要的物资上大量使用弹簧,这说明它的批量生产早已实现;理论上讲,自动步枪、自动火炮……各种需要弹簧提供复进力量的机械都有可能存在、大量装备……
“大帅,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少校有些着急,“这里不是温柔乡。不要被它的好客蒙蔽了双眼。龙潭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而且是非常尖利的刺。” “……” “大帅,他们会对我们如何?”少校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哎呀,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开会讨论过了吗?提高警惕……” “大帅,我想听听你的判断。”少校慢慢逼了过来,孔定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的热气。 大帅一下子懵了。这个古怪洋鬼子深更半夜跑到他的房间,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要干什么?不过他所说的,确实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人到了陌生的环境,总要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孔定边理解他。 “据我判断,应该没事。见了孔相,靖大王,我想我们暂时就先在龙潭安家吧。龙潭之大,容得下我们。至于今后怎么样,再看吧……” “大帅,这就是你的个人判断?”少校有些惊讶。他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目光突然变得无比阴毒,“龙潭,是不是你理想中的安身之所?有充足的物资,有坚强的防御,有不可逾越的天险,有发达的工业,还有那么多的美人儿……” 孔定边的脸有些红了。 “大帅,”少校小心翼翼斟酌着词句,“为什么不拿下它?把龙潭变成第二个孔家寨?变成你的堡垒?” “你疯了!!”孔定边又惊又怒,激动地嚷嚷起来。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压低了声音,“我们刚来投奔,你竟然想着这个!你这个白眼狼!” 少校面带嘲讽地笑了笑。“大帅,千万别忘了你的处境,别忘了我们的时代。”他顿了顿,略带惆怅地看着漆黑一团的窗外,小声说道:“毫不犹豫的背叛,畅快淋漓的报复……这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您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少校把“你”重新换回了“您”,孔定边立即感觉到了。他突然觉得和这位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洋鬼子相隔如此遥远。 “大帅,”少校加重了语气,“天上不会掉馅饼,或者用我们国度那句古老的格言来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再次请大帅好好想想,您,您的手里有什么砝码,您能带来什么样的利益,才能换取龙潭平安收留我们。请记住,”少校语重心长地说,“任何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公义可言。千万不要被它们束缚了手脚。”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这么点人,对这里的情况一抹黑,怎么可能拿下?你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事在人为,大帅”,少校似乎胸有成竹,“只要您有这个念头。” 孔定边呆滞地挥了挥手。少校默默地敬了个礼,悄悄离开了,留下大帅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