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电之国、第七节 乌萨人
雨雾迅速消散，正午的太阳发挥出了它的全部威力。在它的炙烤下，这片沙海也恢复了一个“正常的”沙漠本来的面貌——酷热，干燥，荒凉。 孔定边和他军委会的全部人马都站在一个巨大的地洞前。这是一个直径约100米的大坑，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圆形，而且有明显的人工挖掘的痕迹。地洞的周边是废墟与残骸最密集的地方——当然，露出地面的全都是风化之后细碎的土丘，但是深入地下的大坑让这些废墟被砂砾掩盖的部分暴露了出来。 孔定边安排好警戒兵力围绕地洞一圈，挡住了那些探头探脑的、好奇的百姓。他自己带着军委会的人小心翼翼沿着深坑的边缘慢慢滑了下来。 地洞并不深，只有2、30米。深坑的底部，也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子，但是如果用脚尖不断地踢挖下去，能够感受到坚硬的石材制成的地面。沙土中大量散布着小小的机器零件——轴承、螺钉螺母、扳手，以及破碎的小型仪表，统统锈蚀得不成样子。深坑的周边可以辨认出几根灰色的、大型的承重梁以及粗大的水泥桩，可能是受到密实的沙地的保护，才没有像地面上那些可怜的同类那般，风化成一堆碎屑。尽管深坑周边的空隙都被沙子填充得严严实实，完全可以想象，在砂层的深处，掩盖着怎样一个规模庞大的建筑，甚至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 很明显，这是一个典型的、机器时代的工厂。它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的毁灭和重建，形形色色的强横力量曾经在它的肌体之内进行过残酷的拉锯战；它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暴力的摧残与岁月的淘洗中什么都不剩下了。 孔定边一行人小心翼翼在地洞的底部走动着，翻检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残骸。他们注意到，在底部边缘处，开凿了几个横向的隧道通向幽暗的深处。隧道大概2米多高，边缘都用砖瓦与水泥块小心地覆盖起来，防止流沙再次淹没。几名士兵手持武器，神色紧张地站在隧道的入口处，这是根据军委会的命令刚刚安排下来的岗哨。 “大帅，”少校手中把玩着一只晶亮的连杆一样的东西，“这个洞，开挖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两年。”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两年之内来过此处，挖了这个洞？”孔定边一下子紧张起来。 “是的，”少校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且，我手中的这个玩意儿，基本是全新的。它可能不是古代的东西，我觉得，它就是开挖这个地洞的人留下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直觉，大帅，直觉。”少校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把手中的金属件递给了孔定边。 孔定边掂了掂，仔细打量起来：这不过是一根极其普通的金属连杆，毫无稀奇之处。他又失望地还给了少校。 “是什么人挖了这个洞？目的是什么？” “我和您一样，大帅，什么都不知道。” 几个人在这个直径100米的深坑底部转来转去，并没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便聚拢到那几个隧道的入口处头探脑，但谁也不敢进去一探究竟。 “先别进去！说不定里面有怪物！”一名汉子神色紧张地说，“臭小子，你过来！” 刚才那名报警的稀里糊涂的小伙子跑了过来。 “你在哪儿看到活人的？在这里？” “是……不对，我在上面……”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在这里，我刚才吓惨了，都记不清楚了……” 那中年人又好气又好笑，作势准备再来一脚，小伙子“哎呀”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到地上。 突然，与众人相向的一个角落，发出一阵沉闷的、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是某种东西跨下来了；紧接着又是一声极其骇人的惨叫。众人顿时寒毛直竖，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一名汉子木然地站在一个大沙堆旁边，神色如见鬼魅。他的身后，露出一截暗红色的砖墙，墙上开了个一人多高的破洞。众人明白了，这家伙肯定是出于某种好奇心，发现了这堵砖墙，然后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冲动，狠狠打击了、或者踹了那堵无辜的墙一脚；此前漫长的岁月让那堵砖墙变得无比脆弱，它随即如同烈日下的奶油一般“融化”、垮塌了。 “你小心点！”孔定边埋怨道，“要是随便乱动，这坑整个垮了，我们都得埋里面！” “大帅……”那人用如同梦游一般的声音说道，“你们……你们看看里面……” 孔定边奇怪地看了看那汉子，便小心翼翼猫下腰，从那个破洞朝里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立刻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了，猛地大叫一声，整个人一下子弹了出来，重重跌在沙地上。他脸色惨白双眼大睁，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完全是一副过度惊吓失魂落魄的样子。众人大惊，七手八脚抢上前来搀扶起大帅。孔定边指了指那个破洞，结结巴巴地说：“里、里面全是死人……” 大家头皮一炸，如同躲避瘟神一样忙不迭远离了那个洞口。所有人都面色灰白嘴巴大张盯着那堵可怕的砖墙，仿佛里面随时会冲出恐怖的怪物。就连隧道入口那几个手持长枪的哨兵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校从哨兵手里拽过一杆枪，小心翼翼走到洞口，先不分青红皂白朝里面放了一枪，等烟尘稍稍散去，便靠近洞口向里窥探。一堆乱砖与沙土之中，赫然坐着一个人，一具尸体。那并不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也不是令人作呕的、腐烂的一堆臭rou，而是一个完整的人形静静地坐在地上。那个“人”的全部皮肤，也许由于长期处于缺氧潮湿的环境之中，并没有发生溃烂，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棕色，紧绷绷罩在骨架之上；“他”的眼珠不翼而飞，眼窝空洞；牙齿白森森地露了出来，显出一种滑稽的咧嘴而笑的表情；身上的衣物基本完整，依稀可辨是一种样式奇怪的黑色紧身衣，而且杂七杂八挂了很多小附件，在如此潮湿的环境下竟然没有锈蚀，依旧散发出晶亮的金属光泽。最离奇的是，这个“人”所有的毛发竟然都是白色的。一头雪白的头发乱蓬蓬顶在一具干枯的、棕色的“骷髅”之上，乍一看简直就是一只呲牙咧嘴的恐怖怪物，怪不得可怜的孔大帅如此惊惧。 少校用枪管轻轻捅了捅那具“干尸”，那个“人”晃了晃，静静地倒下了，也许刚才的那一枪，打断了某种支撑物。少校又朝“他”的身后看了半天，不由得头皮发麻——后面幽暗的空间内，隐约可见密密麻麻同样的“干尸”，层层叠叠挤压在一起，粗略数来竟然有百具之多！似乎还有更多的尸体隐藏在更加幽暗的空间中，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 少校飞快地钻进了破洞，也顾不得满身的尘土和尸体的气息，一下子就把洞口的那具干尸拽了出来。在太阳的暴晒下，本来是棕色的皮肤很快变成了黑色，紧接着就烂掉了。 军委会的几个汉子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指责艾利逊少校：“你这是侮辱死人，老天爷要怪罪下来的！……”“洋鬼子不懂规矩！可别为咱们招来灾祸！……”“别碰，别碰！这里透着一股子邪劲儿！……” 少校充耳不闻，叼着烟，猛烈地喷吐着烟雾，蹲下身用一根铁棍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具尸身。他对发黑的身体上那些杂七杂八的金属小东西极其感兴趣，动作熟练地拆下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在沙地上摆成一排，然后面对着它们沉思不语。 孔定边站在少校身后，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他被热辣的太阳晒得满头大汗，但是浑然不觉——这尸体满头的白发、雪白的眉毛让他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大帅突然浑身一震，扯开嗓子叫起来：“快，快叫白雪寒过来！” 白雪寒在明月的“押送”下很快就跑过来了。自从遵照大帅的命令，这位令人不放心的姑娘被交给中军严加看管之后，明月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很明显，这位凤山的前侍卫、大帅的贴身心腹绝不会给那名天然的敌人好果子吃，连日来沙漠中的跋涉也让可怜的姑娘憔悴了不少。 当白雪寒站在guntang的沙地上那具逐渐腐烂的尸体前时，她的脸刷得白了。 “怎么了？”孔定边眼睛眨都不眨盯着她，努力捕捉她脸上每一丝最细小的表情变化。 “乌萨人……”白雪寒轻轻蹲下来，死盯着那具尸体喃喃自语。 孔定边的脑子里轰然一声鸣响。凤山沦陷的前夜，东门市上人市的那一幕幕，在他的大脑里突然复活了。没错，乌萨人。那一头白发、那苍白的皮肤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那个洞里，还有好多……”少校指了指那个可怕的破洞。 白雪寒猛地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到破洞前，也顾不得冲出的一股股潮湿腐烂的气息，伸长了脖子朝里窥探。看了半天，她失神地转过身来，靠着洞口慢慢坐下。 “怎么了怎么了？”孔定边和少校飞快地跑过来，噼噼啪啪扇了她几耳光。可怜的姑娘，可千万不能被洞内未知的邪灵上身了！ “好多，乌萨人……乌萨人怎么会跑到这里……”白雪寒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神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焦躁不安的大帅和少校，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 “你知道些什么？”孔定边摇晃着姑娘的肩膀，大喊大叫起来。 “大帅！”白雪寒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度恐惧，“大帅！我们得……加快速度！乌萨人竟然已经到过了这里！！” “那又如何？” “他们也在找……” “找什么？” “一号品！” 孔定边失望地放开了她。这个活见鬼的“一号品”，从凤山一直说到了这片数百里之外的沙漠，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它一路上形影不离、如同鬼魅般死死缠着他，在很多情况下把他自己、把他的寨子折腾得七荤八素。其实说到底，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经历了生死大变，孔大帅已经把他从前荒唐可笑的激情与理想彻底抛弃了——让机器时代、工业、宇航、太空人类……那些未所未闻的、另一个世界的破烂玩意儿统统见鬼去吧！如果白雪寒所说的都是真的，找到那个该死的“一号品”、甚至那个无所不能的“L仓库”又能如何？见识到了荒野之中奇迹般的宇宙飞船发射塔又能怎样？同那些数百年前就飞向宇宙深处的先祖们建立了联系，那又如何？……还能有什么，比带领他的几百号人马彻底脱离险境、找到一个安全的、宁静的、山清水秀的、物产丰富的，永远不受人打扰和欺凌的好地方，自由自在地种点地、养点牛羊，快快活活吃rou喝酒重要呢？他孔定边不过是凤山200公里比较知名的土匪，还能要求他什么呢？为什么总要把另一个世界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极其危险的东西硬要和他扯到一起呢？他现在不想听到这讨厌的三个字，不想和它发生哪怕是一丁点儿关系。 孔定边冷淡地拍拍身上的灰，准备站起来走人了。白雪寒一下子抓住他，着急地说：“大帅，你可能不在乎我说的那些，或者不相信我。这没关系，但是，我真的很严肃地告诉你，乌萨人已经在这里活动了，而且，十一区看样子也不安全！” “他们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道！” “大帅，”少校拍拍孔定边的肩膀，“我看，这个人是窒息而死，因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我仔细看了一下里面的一些尸体，似乎都是窒息而死……” “……” “大帅！”少校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这么大规模的窒息而死，只能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大规模使用毒剂、毒药；第二是使用一种传说中的可怕炸弹！” “是什么？” “云爆弹！”少校的脸也吓白了，“它的起爆能够疯狂吞噬氧气，造成人员大量的窒息死亡！” “那么……” “很危险，这里很危险！从尸体的完整度来看，他们死亡应该不超过一年。也就是说，在一年之内，他们遭受到了某种突然的、可怕的打击。而且，这个打击的实施人，掌握了非常先进的技术……” “是不是你们蓝海人干的？” “不会的！我属于突击队，能够接触到最新的、最核心的军事斗争信息……没有这方面的冲突！” 白雪寒突然凑了上来，浑身发抖。“乌萨人本来就是机器时代的人，掌握了很高的技术手段……能够用更高级的技术大量消灭他们……这是多么可怕的对手！”姑娘神情紧张，“大帅，不管如何，我们都得赶紧离开，加快速度去十一区！如果那里乱成一锅粥，我们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她说的对！”少校对白雪寒再一次表达出坚定的支持。 孔定边沉吟良久，便吩咐一名小兵将那具尸体匆匆掩埋，带着坑底的全部人马爬上了地洞。刚刚到达地表，迎头便撞上一个小伙子嚎哭着连滚带爬跑了过来。 “……大帅，死人了！死人了哇！……”小伙子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同砂砾尘土黏在一起，显得肮脏不堪。 原来有三个家庭为了避开酷热的阳光，寻找了一处废墟栖身；那破烂的残骸不知何故突然垮了下来，把三户人活活埋在了里面。等孔定边一行人气喘吁吁赶过去，十几口人已经从砂层中挖了出来，全都没救了。一帮亲戚朋友跪在旁边呼天抢地，凄惨的哭叫声响彻云霄。 其中有四名幼儿的尸体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毡布。孔定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咬了一口，双腿一软差点摔倒，热泪止不住滚滚落下。跪在地上嚎哭的人们见大帅来了，纷纷爬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哭得肝胆寸裂。军委会的汉子们红着眼睛，安排警戒、救人，cao办后事。所有人仇恨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射向了白雪寒——如果不是这个灾星，孔家寨怎么会叠遭大难！ 白雪寒更加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仇恨。她把自己紧紧裹在白色的斗篷中，头埋得低低的，紧紧抓住了明月的胳膊。她感觉到，在此时此刻，身边这位精干的姑娘不仅是她的看守，更是她身家性命的坚强保护人。 孔定边长叹一声，大声喊道：“赶紧收拾！立刻出发！”他觉得这片沙漠实在是太邪门了，他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