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婉儿死后当日,学校迅速成立了处理小组,第三日下午婉儿的mama抵达碎城。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她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人们惊奇于为什么是她一个人来料理婉儿的后事,更惊奇于她初到碎城时的冷静,不哭不悲不伤不言,这不是一个母亲应有的反应。至少我们一贯应该如此理解一个人,对于亲人死去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如你所料,中年丧女的悲痛,并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抚慰人心的,何况是失独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林母下了火车,乘上校方安排的接应车,直接去了五里巷殡仪馆。“你们带我去看看我的孩子罢。”她脸色肃穆,没有人能从她脸上读出更多的感情出来。 她见到我的第一面,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是李絮,对吗?婉儿的男朋友,我听说过你,以后咱们就再也没有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了。我“嗯”了一声,忍不住泄洪的悲,想要咳一口气出来,却怎么都咳不出来,胸口像压上了万千吨的铅,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回转身,捋了捋搀扶着她的陈佳美的头发,像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说,你是佳美同学,对么?我也常听婉儿提起过你。婉儿小时后就喜欢舞蹈,记得她读大一第一学期寒假回来,她和我说起过你。说她在舞蹈社里认识一个姑娘,带她学习了很多的东西,还结识了很多有同样喜欢跳舞的同学,那个姑娘就是你罢。 天已黑了,林母在殡仪馆逗留大概十五分钟后,离开了那里。她去看她的孩子林婉儿,我并没有进去,万千情谊,此刻难抵一眼。出了殡仪馆,她让校车先回学校,想一个人走回去。校车先行离开,我和陈佳美陪着她一路慢行向南,很快到了碎城大学的东门。 你们带我到你们学校里看看吧。在东门外,她眼含涌泪,止住脚步,向校园里望去。我们只有顺从,陈佳美照旧搀扶着她,我走在一步开外,紧紧跟着她们。我们陪她走过cao场,走过食堂,走过篮球馆、走过图书馆,走过那些林婉儿曾哪怕只逗留过片刻片息的地方。 天色暗了,教学楼里的灯火逐渐亮了,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走向教学楼,从那里开始一天最后的学习。林婉儿像是已经被遗忘,但处处又好像仍继续着她的传说。在这个寂静而嘈杂的校园里,秋风夹杂着关于林婉儿死去的事实,在人们的嘴里若隐若现。 你知道么?舞蹈社副社长发生车祸,死了。——“听说学校不少社团,都安排了人去殡仪馆悼念昨天去世的那个女生,我们社长刚刚开会说了这个事,明后天也会安排人去,你去么?”两个跑步归来的男生,衬衫搭在肩膀上,并肩而走,说着关于林婉儿的事情。 也有人这样谈起他们眼中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很惨的,听说是为救她的同学,推了别人一把,自己却被车子撞到了,真的很心痛。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我虽然和她不熟,但她以前在学校的迎新篝火晚会上,还跳过舞呢,太漂亮了。——嗯,是啊,可是真的太不幸了。 一对恋爱的男女相拥着打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丧女的母亲,正伫立在灯火阑珊处,遥望着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不忍远离。 从南向北,从东向西,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我们陪林母走了一遍又一遍这校园,就好像她一次就要走尽婉儿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最后她停在了教学楼外不远处的两株松柏下,松开陈佳美搀扶着她的手,道,你们歇一歇,我一个人静静。 我们并没有走远,在一旁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她。她望着教学楼灯火通明的教室,像一尊石像伫立在那里。我走到旁边的花坛边,就地坐下来看着她。一旁的陈佳美眼中噙着泪,压抑的抽泣声,使我感到一丝安慰。我再次看着林母之时,侧面看见灯火映照下,她眼中晶莹的泪涌在眼帘处,浩瀚如瀑翻滚而出。 我想起当日下午在殡仪馆里,人们所不理解的关于死去的林婉儿,她当时所表现出的静默与无泪,此刻一切都云开雾散了。我赶紧走上前去,搀住她个手,我想劝她别哭,但一张嘴自己却忍不住流出眼泪来。陈佳美走过来,摸出一张纸巾给她,“阿姨,你不要……”她说。 你不要劝我,让我哭一会罢,我心里憋屈的慌。林母佝偻着身子,眼泪纷纷扬扬如秋雨飘散,“我这个唯一的孩子,她爸爸在她两岁时走了,我一个人拉扯她这么大,常盼望她毕业后,就回到我身边去,可是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我那时送婉儿来这城市读书,谁能想这里竟然是她的死去的地方。我不哭,我流不出眼泪,是因为我念想着即使再大的事情,总也不会是关于死呢。我想到这个死,我还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这么诅咒自己的孩子呢。于是我一个人来,我谁也不告诉,最疼她的姥姥和二姨,还有姑姑和舅舅,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怎么可以告诉他们,我这个唯一的女儿突然就这样死了,死了呢。”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即使身边的人流穿梭如潮,此刻也难抵被寂静完全碾压的嘈杂,如最沉的夜里,连昆虫的鸣叫都消失了,如安静的仙子用魔法撕开了天际的一口,令这残缺的世间静止了时间和声音。 林母在碎城了停留大约一周后,关于婉儿的后事悉数处理完结。包括肇事司机保险公司方面的赔偿问题,由校方处理小组出面协助进行进行了料理。另外,校方对外公告也发布了一条讯息,大意是出于对受难者的同情,给予死者家属提供了相关的抚慰金,以告死者之灵。至于肇事司机,则因过失罪送交法办,等候他的将是法律的惩处。 来时蹉跎,归时匆匆,不必言语,泪已泉涌。婉儿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安静得像一个睡去的婴儿,没有一句话,从此天涯孤旅,何方是归处。林母用一块红色的绢把盒子包裹好,放在背包里,挎在肩上即刻离去,就像一个母亲背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带她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林母归去,送行的人唯我一人而已。我送她到碎城火车站的站台上,眼见她孤身登上发往天津的火车,这一去也许就是永诀了。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透过车窗,我想说出些什么话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眼里的水,在与她的对视之间,才如同一股强大的力量,空虚而真实地告诉我,那个我和她都曾最爱的姑娘和孩子,从此再也没有了。 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深呼了一口气,强烈地敲击着车窗,对她说,阿姨,我会去看婉儿的,我一定会去婉儿出生的地方,静海县看看婉儿的。车轮轰鸣声里,林母动了动身子,眼神略过一丝安慰的讯息,向我招了招手,永远地向北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