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记忆太过清晰，回忆就会有毒。我摊开手掌，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脸颊，让自己平静下来，再一次平静下来。曾经的爱情令人心碎，此番想起未免不令人心神不宁。如果你没有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中去，又何必在多年以后再次哭哭啼啼。

    我静坐了许久，电影已经进入关键性叙事阶段。年老的男主角多米尼克正独自撑起一把伞，踉跄地走在风雨中，决定去自杀。如他所愿，这时候，一道奇异的闪电劈中了他，他猝然倒地，行色匆匆的人流向他聚来。

    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蓝唯爱突然一句话，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你不是睡了？我赶紧收住流泪的嘴脸，佯装诧异，反问她，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睡了就不醒了？又不是长眠。蓝唯爱坐起来，靠在我肩上，又道，我早就醒了，刚才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就看见你这眼泪流得跟下雨似的。

    言谈间，电影画面里，一道闪电劈中了多米尼克，惊得蓝唯爱大叫一声，吓死我了，怎么，你在看恐怖电影啊？瞧，那人竟然被闪电劈中了，不知道还能活命不。咦，你还没告诉我，好端端哭什么？

    我故作轻松，道，看个电影感动的呗。

    我看不像。蓝唯爱立起身子，捧起我的脸，来，给jiejie笑一个。跟你说，我小时候看《mama再爱我一次》哭得稀里哗啦。你一个大男人，一部电影能把你弄得眼泪哗哗的，我才不信。

    我没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潮湿发霉，隐隐作痛。忽然想起床头那本书《世界知名歌谣概略》，翻到第十七页，指着那首《千风》给她看：刚才读起这首诗，又重温了这部电影，想起了一个人，所以心情不是很好，才刚刚那样。

    女人罢。蓝唯爱靠在床上，语气淡淡地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忽然又换了一副口气道，不对，我吃什么醋，我们又不是在恋爱，那你说说呗，这个人是谁。

    蓝唯爱一边翻看着那首诗，一边发表意见。“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不对，”她指着那首诗道，”这好像是一首悼亡诗，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现在都没了罢。”

    死了，是的，她已经死了，死了四年了。你相信么？四年了，我还没有忘记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我神色忧郁地说，你总不会因为这个和我生气罢。

    不会，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又不是恋人。蓝唯爱坐起来，下床倒了两杯温水，递给我一杯，道，喝点水润润嗓子罢。说实话，我们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流眼泪。不过你可以和我说说这个她啊，她怎么会死去了？还有难不成她是你的初恋？我本来以为石楠楠那小丫头才是你初恋。

    我起身下床从后面抱住蓝唯爱，将头倚在她肩上，低沉沉地道，石楠楠当然不是我的初恋，包括这个死去的女孩子也不是，但她是我这辈子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蓝唯爱转过身，习惯性地给我整理了一下睡衣，眼中透露着一些散乱的光，深情地道，一个死去四年的女孩子，你都记得这么清，像烙印在心里。假如有一天我离你而去，你会同样记得我么？

    会！我斩钉截铁的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依然会记得你，放你在心里。

    别耍贫嘴了，我才不信。蓝唯爱低着头笑了，你和我说说这个女孩子罢，反正现在也睡不着。

    我恢复了平静的心情，将蓝唯爱抱入怀中。其实我刚刚想告诉她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离我而去，我猜自己一定会记得她，但永远只可能是一段时间，而非永久。只是她打断了我的话，我想那就这样也好，有些事也许永远不必说得太清，难得糊涂一次也未尝不可。

    我们重新回到床上，我打开那本书，重新翻到第十七页，轻轻地读了一遍那首诗，然后从六年前深秋的那次外出说起。我提到了陈思琪，最重要的是我必须重点说起那张破碎的纸片，以及在那张残破的纸片上，我第一次看见的那首日文写成的诗歌。

    追忆往事，片段如同电影闪现，一帧一秒都分毫不差。还有那段汉字写成的深情告白，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人们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出奇地印象深刻，就像我现在依然能口述出史铁生在他的《我与地坛》里所写到的关于其母的一段文字一样。

    亲爱的青，你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决绝地离我而去。今后咫尺天涯，纵使人间有再多的欢乐和再多的幸福，但哪里又会是我的归途和未来呢？

    我看不见你，仿佛看不见这世上的任何一切。没有你，我的一切都显得残缺而无所意义，在我余下的生命里，谁又会在与我一起“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我将这段话复述出来给蓝唯爱听，她突然黯然伤神，甚至抽泣起来。我问她怎么哭了。她自言自语道，现在看那么多电影电视剧，关于爱情的告白都变得虚假而做作，但为什么我听你刚才说的那段话，会有种感动的感觉？如果谁能为我写出一段这样的话，我想有一天即使死也值了。

    我笑蓝唯爱的痴心，也笑自己的多情。人类如此微妙的情感，如果真的有一天只能到书里去寻找，那么爱情肯定已变成了沙漠的乐土，人类也将无从再次获得所有人类共有的情感。

    以那张纸片和那首诗为契机，我像写故事梗概一样，把大致关于林婉儿的故事片段，梳理一番，像个说书人一样，慢慢说给蓝唯爱听。便纵然如此，有些过去的事情，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唯一使我不能忘记，仍旧是她的音容笑貌，还有她曾带给我关于爱情和生活的极致片段。

    那夜，我像个老去的病人一样絮絮叨叨，蓝唯爱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沉浸在这夜境里，听我对往事进行补救一样的追述。每个细节每个转角，都如同一次痛苦的旅行，明知道回忆会重伤自己，却也义无返顾地回头去望；明知道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却仍明睁了两眼望眼欲穿。

    那么最后你们是没有在一起了？原因不是你们分手了，而是她不在了？蓝唯爱有时会突然打断我的话，如此追问。

    是的，因为她死了。我再说一次，她死了，林婉儿是因为死了，所以我们最后不得不分开，就像她mama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她唯一的孩子，因为一场变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