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场外静候了半个钟头,身旁的门打开了。刚刚那个外地女人打从里面走了出来,转身向走廊深处走去。“下一个。”里面有人喊。林婉儿精神全不在状态,但呼唤声提醒了她,她病怏怏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又沉迷下去。我很奇怪我自己却精神亢奋,头脑异常清醒。 我搀扶林婉儿进去后,让她坐下靠在我身上,病怏怏的样子正在加剧,我有点躁动不安。医生是个中年女人,正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们闪身进来,她停下笔从桌台上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来,这边坐。她说。 你好医生!我回应。 我扫了一眼名片,“贾某某,职位:院长”。贾院长带着一副黑色的眼睛,白大褂小白帽,威严而不失风韵。从她的年龄和神情判断,她戴着的眼镜不是为了炫美的,应是老花镜。我把病历卡递过去,她翻看了几下,瞄了一下林婉儿,咳嗽了一声,问: “你是第一次怀孕不?” 林婉儿脸色绯红,闭着眼睛回答,“是。” 又问,“是学生不?” 我赶紧接话,医生,这和怀孕有关系不? 她眼皮抬了一下,不屑地瞟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的笑,“没关系,随便问问,叫王珍珍是罢。” 多年后,我想起登威公司里小曾,他那几次意味深长的笑。某种意义上看,和多年前贾院长的笑有着不谋而合的阴险,有些让我不寒而栗。病历卡上林婉儿的名字是假的,是我随手写上去的。若非婚内堕胎,谁他妈会用真姓名。 之后又问了不少问题,像什么年龄多大、多大年月、例假每月几号、平时准不是准时、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等等,听得我耳根冒火脸皮发烫。询问即毕,她对身边的护士说,“去,带她到里面检查一下。” 一前一后,女护士在前,婉儿跟上我断后,向一间封闭的房间里走过去。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则被阻挡在了门外。 男的不能进来。女护士斩钉截铁地道,就在外面等罢。 林婉儿跟着护士进门,入门之时,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眼中充满紧张,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瞬间滑过她的脸颊。我在门外踱步,然后是不知时间的等待。长长的走廊里,左右两边的房间里,不时有面色惨白的女人进进出出。有妙龄少妇,有娇小少女,有人老珠黄,还有黄口小儿或精壮男人。 男性群体中,有满脸喜色要当爹的,还有满脸愠色不愿过早为人父的。清一色病患队伍,神情不同,目的也就不同。高兴的洋洋得意,伤心的垂头丧气,堕胎或保胎,生命形式的存与留只在一念之间。 呼吸之间,一念想,忽想到林婉儿和那个正在孕育却即将被剥离的胚胎,心中突然一紧,刀剜地一般,疼痛难抑。佛家说,人的痛苦分为两种,精神和rou体的。更多时候,精神上的痛苦远比rou体上的疼痛来得猛烈。 未及多时,小房里的门打开,领林婉儿进门的护士探头走了出来。其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的打印单,斗志昂扬地经过我身边,像一个凶神恶煞。我常想,以这护士的年纪,见多了堕胎的同龄之人,不知心下都曾作何感想。 我踏足紧追,她怎样,护士? “怎么样?怀孕了呗,赶紧去看她。”她没好气回头看了我一眼,疾步而走。 屋里的没开空调,有点让人无法忍受。婉儿正在收拾衣服,原本扎在头上的皮筋也掉了,头发散开了一片。我从侧面看见她的惨白脸色,心头一紧,抽搐似的颤抖了一下,无法言喻。我到她跟前抱了她一下,她全无反应,不知是不愿理会我,还是因之精神恍惚竟至于没有意识到我。 我捧起她的脸,冰凉而粗糙。这全不像那个活泼会跳舞的林婉儿了。她的眼袋比刚才我带她来时,红肿得更厉害了。她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豆大的泪珠瞬间滚出眼眶,落在我的手背上。 现在怎样,婉儿?我问。 沉默呵,没有任何回应。林婉儿的头发上像是沾染了医院里特有的刺鼻味道,挥之不去。我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八月的天气,却冰一样的冷。我弯下腰帮她穿鞋,此刻才发现她竟然连袜子也没有穿。 一瞬间,心很痛,我太大意了。突然就想给自己一刀。离校多年以后,记忆里偶有自己年少轻狂的日子,所犯下的种种遗憾,万念俱灰之情,便如阴魂不散盘旋在脑海里,如恶魔如鬼魅魍魉。 不多时,我搀扶着林婉儿再次回到贾院长办公室,她正仔细端详林婉儿的检测报告单。见林婉儿过来,说“你过来,我再给你检查一下”,之后又是一通折腾。她身后有一张床,床头放着一台灰白的电脑,床的旁边是一到深绿色的帘子。 你过来,躺在床上,把肚子露出来,我再给你检查一下。贾院长放下黑白报告单,指着那张床对林婉儿道。
“嗯?”林婉儿有点迟疑。 我也有点疑惑,问,医生,怎么还要检查? 没事,闺女,你躺下,我再看一下就好。她说,你也不用走,就在这里就行,其他人看不到。 这次倒没让林婉儿脱衣服,只是把衬衫撩了起来。女护士“哗啦”一声把布帘拉上,我又看见林婉儿蓬散着头发躺在了聚光灯下。贾院长拿着一根类似电吹风一样的工具,在布帘后划来划去,像是在寻找宝藏。 折腾了两遍,她挑开帘子回到办公桌前,一边在那张报告单上签字,一边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们听:胚胎尚未成型,现在无法捕捉,因此无法进行手术;必须还要等一周时间后,再来检查一遍,才能进行手术。 接下来,贾院长开明宗义,开始和我讨论钱的问题。生意人从来不绕圈子,她单刀直入,问我打算给林婉儿做什么类型的人流手术。我不懂,追问什么意思。她说手术分三种,不同的手术方法,价格也不同分别是两百多的,五百多的,一千多的。 贾院长话毕,告诉身边的女护士,小陈,你给他们详细说说几种手术的风险和不同之处。 女护士唧唧歪歪给我做了详细的分析和解答,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就感觉自己上套了,做个人流而已,门道多也正常,但总感觉这话说出来有点不对劲。两百多的是药流,这个对母体而言,有点不太人道。五百多的,我也没听明白,一千多的,我更听得晕头转向,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相对于价格的差别,将直接导致效果的差别。 来之前,张谅叮嘱我说现在的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敲一笔是一笔,他们才不会管你病人死活。不过这话未免太诬陷医生的名誉了,赚钱是生意人的天职,只要不太黑心就行。但我总感觉自己要跳坑里了,只事这话却不能说,烂在心里最合适。 如今干点什么生意都是市场经济,感冒说成有窒息危险,阑尾炎说成有癌变可能,掉发说成有可能脑肿瘤。医生对待病人就像对待绵羊,多捅几刀是几刀,羊毛多薅几把是几把,谁管你病人死活。综合来说,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