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秋高气爽,万物都变得萧煞。蓝唯爱的无心之语提醒了我,甚至提醒了我逐渐疏于关心的父母的愧疚,还有我那即将出嫁的妹子。 和陈小毛请假回老家得了两天,见到老父老母又老了一圈,心里挺不是滋味。自从读了大学,尤其是工作以后,这个家我回得就少了,农活基本上就没怎么再碰过手了。有人说,父母在世家尚能称之为家乡,倘是有一日父母不在,那个地方就只能永远地称之为故乡了。 我那一对双目不识丁的父母,依靠几亩薄田养活了我兄妹三人,如今垂垂老矣,想来只能是泪湿双襟来报偿了。贫弱饥荒的少年梦,如今仿佛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在人前的时候,父母有时候还会夸奖我说,说我打小就比我大哥能干,家里地里的活,知道主动去承担。说得我心里难受。 前几天老娘打电话来,说你meimei要结婚了,你这当哥的一定要早点回来。其实这次回家大半正是为了此事。我说那是自然的,还有比这重要的事嘛。然后她又问,“闺女三天回门,到时候你meimei回门,你在家能待到那时候么?” 我说不能,她办完婚事我就得回去,公司最近要有的忙了,抽不开身。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一阵想哭的冲动。回望来时路,我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有时候想想,生活真他妈cao蛋。当年20岁和陈思琪在废城分手我哭过,23岁林婉儿死那年我哭过,现在妹子要嫁为人妇,我又想哭。有时候,发现自己像个泪泉一样,无法干涸。 妹子回门我肯定是无法回来了,或者我根本就无法从她出嫁那天停留到她回门。老娘肯定是想让我等到那一天。我想老娘一把年纪,到妹子出嫁那天正式来临,她到时抱住妹子呜咽的样子,一定会交加了老泪纵横。 想到这,我心里就一阵乱马奔腾一样的痉挛。不知到时候老父会不会掩面哭泣。其实他更老了。消瘦的身子,干削的脸庞,头发几乎掉光,偶尔长出来几根头发,也都是银白银白的。 如果到时见到自己一手养大的闺女,终于要出嫁了,老父会不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抽泣?我想不出。老父如今已到了古稀的年纪,我见到他上一次哭泣还是在1996年。1996年爷爷病死,我看见他抱着爷爷的灵位从火葬车上下来,满脸肃穆,脸颊上还挂着风干了的泪迹。我并没有看见他大哭的样子,但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抽搐一样的痛。 老娘的最近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太多了。为我们少年时候活着的艰难,到别人家里求取一扣饭食的仓惶之力;为支持全家活计在当年受村人排挤之下的屈辱;为我们的读书,到别人家里看人家的脸色,借几块钱时候的低眉尴尬……总之太多了。 我相信,等到妹子坐车离开家的那一个仪式正式举行的时候,她一定会掩面长哭,或者垂泪到天明。而我所能想到的和做到的,就是安慰她,和她说人生便是如此,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使父母儿女。但在她的面前,以我浅薄的人生阅历和经验,我又哪来一定的功力,和她大谈什么人生道理呢。 妹子向来性格内向,加上自由恋爱及相亲的事件失败,她一直郁郁寡欢。因为这,老娘一直担心她未来的婚姻之路或充满坎坷。如今,虽是有了大团圆的结局,但她那时常和我絮叨的话,却犹在耳畔。 有几次,我为数不多的回到家中去,她做饭我烧火,她便静静地说,像是一种崇高的理想:“等你meimei结了婚,我的心里的大石头就搁下了。至于你,我倒担心的少了。你是你们兄妹三人脑壳最好的一个,我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一席话,听得我心里百千个不是滋味,其实我是个混蛋。我做了太多错误的决定,如今只好一个人去承担,怕她担心,只好隐忍在心里,直至烂掉。想到在多个年代的节点上,我自己做过的一些错误决定,回思当初她循循善诱的劝告,而我全都置若罔闻,心里便充满了内疚。 自从我读书以来一直到如今,其实关于父母,我一直有一个特别忤逆的想法,就像预演。我一直不孝的在心里预演:假如等到老父老母驾鹤西去的那一天,我会不会掩面大哭?是跪在地上伏地而泣,还是在地上打着滚儿嚎淘不止,就像《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一样,像狼一样长嚎不息,抑或根本就撒不出眼泪? 1998年夏季,我正读初中。有一次早上我临去中学上学,老娘突然捂着肚子说肚子疼痛难忍,满面痛苦之神情几乎要扭曲,几乎是一瞬间她疼得无法直起身子。那时候我第一次对死亡发出恐惧。 后来她挨着剧痛走到医生家里,检查后说是肝气疼,打了一针吃了药立便止住了。从那以后,死亡的预想便一直留存我的记忆里,无法抽离。我害怕,生活总会晴天霹雳。我害怕某一天,老父老母会不辞而别。我甚至害怕,哪怕一只猫一只小狗,都会从我眼前猝然消失不见。 自从高中毕业到碎城读书,一晃六七年就过去了。我看见父母加速老去,家里的妹子从一个小女孩眨眼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她其实和石楠楠一样的年龄,石楠楠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屁孩一样,而她竟然要嫁人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妹子出嫁那天,天气很好,只是入秋的天气,稍微有些寒冷。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个小孩子,你无法想象自己身边的一个孩子,她一下子长大然后就要嫁为人妇的那种无可剥离的虚幻感。 有人开玩笑说,嫁女对于很对男人而言,尤其是做父亲的而言,就好像你好不容易种了颗大白菜,最后快要成熟了,却被猪拱了。现在我这做哥哥的,竟然也是这种心情。想一想,等到我结了婚,还是生个儿子罢,以后让他去拱被人家的大白菜,我就免受那份伤心了。 她不过刚二十出头。她原本是花,开在春风里,如今春去秋来,她终于要花落归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和人生,从此与我们隔海相望。 她上车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几乎没有阻挡。我想这就是分别了,当初她在家的时候,我都很少回去看她,更别说等她嫁人,组建自己的家庭。那种情感的被撕扯感,也许只有亲历了,你才能体会。 如今,农村已不是我们常在的地方,女性结了婚随夫而行是她们的命运和归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像我自己,将来哪个女人和我结了婚,她的命运也将与我同行。她所出生、成长的地方将成为匆匆的驿站,永将不在回头长留。 如今,大哥和妹子都已结了婚,现在就剩下我了。而我却还在胡搞瞎混,却始终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我今年28岁了,却仍旧一无所有。亲情上,我亏欠一对父母太多。爱情上,我爱过与爱过我的最后却都不是我的。友情上,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真正的朋友。事业上,我又树敌太多,也许人人都恨不得我死。 离开家的那天是下午,老娘送我。我说不要送,你送我等下还得我开车往回送你。她却偏不,“我不要你送。”你自己好好的走罢就行。听了我就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回家那两天是我流泪最多的时候。 泪点很多,妹子出嫁只是导火索,我想也许今后我都不会再轻易为谁哭了,除了老爹老娘。以后我将变成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娘送我到镇上,我要往回送她,她固执地不准我送。“我说了不要你送。”一句话,让我无所适从。在车上的时候,她絮絮叨叨的提到我的事情,说起了那个死去已久的女孩子。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你们当初两心相印在一起,如果不出那场祸害,你们应该都结了婚了,孩子应该也有一岁了罢。”说到这里,老娘的眼睛里“哗哗”地淌出浑浊的眼泪来,抽泣了一把鼻子,说,“那么好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来了。那么久了,没想到老娘竟然还能记得她,记起那个已经化为烟云黄土的林婉儿。心里突然痛到压抑,哆嗦的心情无法言语。任时光流窜飞逝,林婉儿已经化在千风里,一回首万念俱灰。 后来她又提到父亲,让我没事要多往家打电话,多和老爹说说话。“你爸一把年纪了,还过几年就八十岁了,即使再多活几年又能有几个年头呢,他老得太快了。” 是哦。他老得太快了,打从我开始真正地与他一起生活,他就老了。在我出生前的几年,他一直在旧城一个农场里和乡下一样的劳动,在我出生之后的二十年里,他仍然生活在那里,回到这个家,也只是偶尔。而等他退休回到乡下,我已经到了外出的年纪。 真是隔海望,不若不望。 老娘下车走的时候,脚步匆忙而蹒跚,等到她的背影逐渐消失,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摸一把眼泪,趴在方向盘上就哭,就像我小时候和别人打架不过,毫无顾忌地倒地就哭。那几乎是我第一次注意她的背影。而第一次,她就这么老了。 如果眼泪能洗刷灵魂,我想那个下午、那一夜,我一定被眼泪冲了个透心凉。从旧城小镇的农村到碎城,我上了高速一路走一路任由眼泪溃崩。在从旧城开往碎城的高速公路上,我还被一辆警车跟踪。 我收住车子靠边停下,警车随后停住并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走到我窗前,示意我摇下车窗。我长吁了一口气,满脸堆笑,说,你好有什么事? 其中一个胖子,面无表情地问我,你驾照呢?喝酒了?怎么你的车速一会快一会慢,一会在快速道一会在慢车道,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看我们工作太清闲了? 我说我心情不好,想哭。其中一个警察就笑了,执勤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样的,还是个情种。好了好了,你在路边停一会,哭够了再走,别搞得跟蛇精一样,还走S曲线。 那夜从旧城到碎城,从泪如泉涌到泪干,我就像死过了一回。回想过往,回想那些已经无法回头的时光和岁月,回想我记忆里仅存的关乎父母年轻时候的印记,和大哥、妹子一起度过的童年岁月,我便悲从中来。 回到碎城,已是下半夜。上了楼打开灯,赫然发现石楠楠一个人抱着枕头蜷缩着,轻轻沉睡。呃,她什么时候来了?平常时候,她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看了看床头,一张便签纸贴在那里:老公,你今天回来吗?我都想你了。不管你回不回来,我先睡了。如果你回来了,记得不要吵醒我哦。不过,你可以偷偷亲我一下,只准亲脸!想你的楠楠。 可是我的青春,它们都去了哪里,它们为什么都一去不复返了呢?可是我的人生,为什么在我璀璨得就要绽放的年纪,却仿佛就要枯萎了呢。青春,让我静静地陪你走在这路上,抱拥你直到我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