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废墟
与叶承的心如刀悬不同，郑和看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反而这场景是令他如此的熟悉。遥想当年，还是少年的他被强征入伍抵抗蓝玉、傅友德的大军，惨败之后元军坚壁清野，将他们所在的村庄抢掠一空，恼怒的蓝玉率领大军将又他们的家乡付之一炬，当时已经成为俘虏的郑和所目睹的景象，与眼前的是何等的相似。 这就是战争。郑和只能如此去安慰自己，他现在很担心纪天明等人的下落，不过更令他担心的是陈祖义究竟去了何处。 但是冥冥之中，似乎上天也不希望他等得太久。 在应宝殿外不远处，忙着搜寻、灭火的士卒在打水时发现井边有两个人，一个依靠在井口坐着，一个躺着。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身受重伤，身上被一块已经被血水浸透的布包裹着，坐着的那人衣衫破损不堪，显然那块包裹的布就是从他的身上撕扯下来的。 在听到士卒的禀告后，叶承与郑和都赶了过来，定睛观瞧眼前的两人，叶承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郑和并不认识这两人，于是转身问道：“叶少侠，这二人你可认识？” 叶承点点头：“认得，躺在地上受伤之人正是三佛岛主陈祖义，那坐在他旁边的少年是他的义子陈宗元，登岛之初就是由他带我们进的这沧溟城。” “原来这就是贼首陈祖义！”这些日子以来跋山涉水、扬帆千里，每日精细筹划又身陷重围险些丧命，一切都是为了在三佛岛收服这陈祖义，如今陈祖义就躺在自己的面前，一切终有了局，郑和有些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不过叶承的关心丝毫不比郑和差，看见郑和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的样子，叶承抢步走上近前，他先是看了一眼已经奄奄一息的陈祖义，继而又望向陈宗元，这一看更是令叶承吃惊。 只见陈宗元倚靠在井口旁，目光中早已没了最初相见时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呆滞的眼神和僵硬的面庞。 叶承思道：“这陈宗元是不是被攻城战吓坏了？可是他并不是如此不经事的少年啊，看来必须问个究竟才行。” 想到此，叶承用低缓的声音问道：“宗元兄弟，你有没有受伤？” 陈宗元眼睛似乎在望着众人，又似乎没有，对于叶承的话，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 叶承知道陈宗元现在是有些精神恍惚了，他又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陈宗元还是没有说话。 郑和看到此景，朗声吩咐道：“来人啊，匪首陈祖义业已擒获，其受伤非轻，将他抬到军营之中好生医治，切莫让他死了。本总兵要带他回去面见成祖皇帝，让他接受大明律的惩罚，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身旁的四名侍卫就涌上来要将陈祖义抬走，这时候陈宗元突然像发了疯一样豁然站起身来，大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他这一嗓子将侍卫吓了一跳，纷纷抽刀在手，也不管地上的陈祖义了，先将陈宗元围在了当中。 叶承此时心中疑惑尚未解除，怕侍卫伤了陈宗元，于是连忙走上近前道：“几位且慢，容我叶承再问两句。” 侍卫们看了一眼郑和，郑和点点头，侍卫们这才缓缓刀还入鞘，慢慢退后数步。 叶承拱拱手，然后走进陈宗元道：“宗元兄弟，你可还认得我？” 陈宗元这才第一次仔细看了看叶承，继而点了点头，情绪似乎也有所稳定。 叶承笑了笑道：“宗元兄弟，你为何在此？可曾看见钟晴姑娘和纪天明将军等人？” “死了......死了，都死了......”陈宗元喃喃说道。 听到此话，叶承的心不由得下沉，心道：“莫不是王策那贼人没有骗我？他不是在故意气我？晴儿他们真的死了！” 但是叶承没有见到钟晴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心的，于是又接着问道：“死了？是谁死了？我们离开前应宝殿只有一个死人，就是现在躺在这里的陈祖义，可为何他却没有死？” 陈宗元木讷的笑了笑道：“是的，你说的没错，他没有死，可是我好希望他已经死了啊。若不是他，我也就不会害死我的亲生父母了，他养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一直以来原来都是这样。”陈宗元用手指了指躺在地上，一息尚存的陈祖义。 叶承知道就快引导着陈宗元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想趁热打铁，但又极力避免刺激到陈宗元，于是追问道：“宗元兄弟，你的亲生父母找到了？他们是谁？又为何说是你害死了他们？” 陈宗元抬眼看了一下叶承，道：“我的亲生父母不正是你们带上岛来的吗？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他们会如此激动，我的心里又为何会有异样的感觉，原来他们真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可惜我这个当儿子的却亲手害了我的双亲。” “你说的是胡三笑和花娘？”叶承虽然早已经有所预料，但当真正从陈宗元口中说出时，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陈宗元目光注视着叶承，缓缓将他如何在灵堂遇见装死的陈祖义，陈祖义又如何教唆他躲进棺木，又是如何在去往安葬地的时候害死胡三笑和花娘的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我本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说你们是想来侵占三佛岛，将我们赶尽杀绝的，所以在我亲手杀了父母的时候，我还天真地认为我终于为三佛岛，为义父立了大功。没想到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功臣，反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陈宗元自嘲道。 叶承听后不禁扼腕叹息，虽然胡三笑并不能算作一个好人，但他心中的苦也绝非旁人可以理解。这些年来，面对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妻子，胡三笑能够不离不弃，始终陪伴左右，这样的丈夫，世间又有几个？所以叶承从没有瞧不起胡三笑过，相反却对他报以深深地同情，又为他的用情至深所折服，但冥冥之中为何上天会有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对他太过不公。 叶承也不想责备陈宗元，毕竟谁还会比一个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失去父母的人更加悲伤、更加自责呢？ 叶承走到近前，轻轻地拍了拍陈宗元的肩膀，陈宗元却终于忍不住悲痛，放声痛哭起来。 叶承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眼见他泪水滂沱，像一个兄长一样。叶承没有再去安慰，因为此刻陈宗元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释放。他终于可以释放出来了，叶承知道这样对他最好。 等到陈宗元悲声稍稍止住之后，叶承才轻声继续问道：“宗元兄，陈祖义虽非你的亲生父亲，但终归也是你的义父，为何他要如此狠毒，非要安排你去做暗杀之事？” 郑和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叶承的问题也正是他所疑惑的。 陈宗元冷笑道：“如若不是他也遭王策与柳怀娥的暗害，恐怕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内心的险恶了。他之所以安排我去，是因为他希望看到一个儿子亲手杀掉自己父母的场景，这样残酷的事情在他看来并不是一场人间惨剧，反而是极为精彩的一出戏一样，在这点上，他与王策、柳怀娥都是一丘之貉。” 世间竟然有如此狠毒之人！看着此刻躺在地上的陈祖义，虽然已经因为流血过多而面无血色，但仍可见书生模样的气质，令人万难想到的是，这样一个面孔之下却是包藏着一颗腐烂的心。 “你为何不杀了他？”叶承问道。 陈宗元苦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当他被王策暗害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后我想明白了，因为我是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刺杀我的亲生父母，不过是一时意气之勇，当没有了任何可以促使我的信念之后，我却是个连握着刀时手都会发抖的人，所以明明这个害死我父母的始作俑者就在我的面前，我却就是无法下手，你说，我是不是个没用的人？” 叶承没有回答陈宗元的问题，而是问道：“那你想怎样处置他？” 陈宗元道：“你们把他带走吧，他还没有死，让他承受他应该为之承受的惩罚，把他的罪行昭告天下！” 叶承回头看了看郑和，郑和点点头道：“那你为何刚才还要阻拦我等将这罪魁带走？” “因为你们还没有答应我一个要求。”陈宗元缓缓道。 “什么要求？”郑和问道。 “从现在开始，我要无时无刻地看着他，他应该被处死，但我要做鉴证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稍稍告慰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减轻一点我沉重的罪恶。”陈宗元道。 “你大可以放心，他的罪行自会有人审理，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郑和道。 “那我应该考虑什么？”陈宗元看着郑和，略有不解地问道。 “考虑你自己的罪行。”郑和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