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潜龙在渊
西府城，将军府。 雨声滴答，竹屋屋檐之下。 洛芊芊跪在地上，仔细地整理着洛秋蝉的服饰，尽力弄得平整一些，随即又用湿毛巾擦拭着洛秋蝉的脸。 左胤在一边帮忙，帮助洛芊芊递着东西。 洛芊芊看着地上的那个人，一双明亮的眼睛虽然没有流泪，但是神情之中有着浓郁的哀伤，甚至连睫毛都不时地颤抖着。 无以言表。 做完了这一切，她轻轻地道：“在那边的竹桌上，有几卷文书，你替家父转交给林都统吧。” 左胤迟疑了一会，问道：“洛姑娘，洛先生似乎和林秀文之间，有些隔阂。” 这些事情，左胤能够看出来，当初在青山城之中，林秀文曾经对他说，他所认为的读书人，天下间仅有两人，就是他自己和洛秋蝉。 原本，左胤以为有着这份认可，林秀文来到西荒之后，会和洛秋蝉大相会谈，成为忘年之交。 但是，两个人却似乎互相躲让着对方，让左胤有些不解。 洛芊芊呵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有些通红的眼珠灵动地转着，认真解释道：“其实，林秀文的父亲林宏是卫国公身边的人，也因此，当初林秀文出生的时候，林宏还能够联系上我的父亲，让我父亲帮忙取名，后来，依托于林宏的关系，林秀文与家父偶尔有书信往来，只不过，两个人互相尊敬对方的才华，却又互相摒弃。” 摒弃？ 左胤有些愕然，他没有料到，林秀文竟然如此的彪悍。 “没错，是摒弃，林秀文认为家父没有舍弃一切的决心与勇气，家父认为林秀文太过阴毒，所思所想危险之极，但是同时，家父也认为，在帝国年轻一代的人中，单以谋略所言，林秀文应该与欧阳衍并列第一。” 欧阳衍，辅欧阳致远的长孙，洛川欧阳氏族长欧阳清的长子，也是欧阳询和欧阳舜的大哥。 汴安城中，他以作诗和善饮出名，世人眼中，多是玩世不恭的世族公子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洛秋蝉眼中，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幼龙。 潜龙在渊。 …… 收拾完了洛秋蝉的遗体，洛芊芊瞥见左胤的身上还有些伤口，虽然血都止住了，但是伤口外露，终究不好，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一条白色的布带。 看着洛芊芊的样子，左胤能够猜出来她想做什么，原本还有些羞赧，不过洛芊芊直接抓着左胤的胳膊，同时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对身体的不爱护，左胤这才乖乖地坐在地上，任由洛芊芊给他绑上布带。 少女张开了小口，轻轻地撕咬开布带，将其一分为二。 在这个过程之中，洛芊芊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她的小虎牙，看起来很是锐利。 她认认真真地在左右的胳膊上缠着布带，左胤看着低头的洛芊芊，突然笑了起来，嘿嘿地有些傻气。 洛芊芊抬起头，原本的哀伤之色略微衰减了下，她略歪着头，就像有些呆的白鹅一般，疑惑问道：“傻笑什么？” 左胤看着她，充满了回忆的神色，“我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一些，父母从小不在，基本上都是爷爷拉扯大的，小的时候，我一直跟随爷爷采药，大部分时间都在南疆的山林之间转悠，有时候，爷爷会用竹草编织动物，给我做玩具，有时候，老人家还会教我如何吹树叶，我也汴安城里也听了很多曲子，但是没有一个能够有爷爷的树叶声好听，有时候爬山的时候，会蹭破膝盖，爷爷就随手从路边拔下几株野草，嚼烂了覆盖在我的膝盖上，你刚刚给我帮布带的时候，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所以笑了。” 洛芊芊温和一笑，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深有同感，似乎是被触动了一些记忆深处的往事。 她微笑道：“我出生之后，一直由父亲带大，高爷爷做我的守望者，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西荒的，父亲曾经说过，帝国的五处，北地是卢氏的地盘，中庭属于皇室，东海之地，有博陵，清河两崔氏，世族的势力雄厚，卫国公则暗地之中布置南疆，只有西荒，才是一切的突破口。” 左胤点点头，他似乎看出了少女眼中的回忆，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不再那么哀伤，反而有种淡淡的恬静。 屋檐下，雨声滴答。 竹子在雨中不时弯腰，雨滴落在竹叶上，出清脆的声响，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丝灵动。 “西荒之地，我从小就看着父亲的各种笔记，他也不全是写天下大势或者谋略，有时候，他会写写豌豆的做法，写豆干和花生米同嚼的味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外，我对他的了解，更多的是从他写的东西上，有时候，是对于古今人物的评判，有时候，是一些打油的小诗，不过啊，一旦他回来，肯定会亲自为我做饭，看到他那样一个三四十岁的人还在厨房里忙活，我的内心，原本对于他的怨恨，也逐渐消散。” 左胤略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少女的侧脸，静静地聆听着。 淡淡的灯火之下，她的脸颊，白里透红，甚至能够看到微微的绒毛。 号称“书生”的洛秋蝉，在左胤的映像之中，一直是一个自负而深邃的人，没想到，他平日的爱好，竟然是饮食。 还真是平易近人。 洛芊芊坐在地上，双臂搂着弯曲起的膝盖，“说起来，以前我对父亲一直很不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弃优越的生活，以他的能力，如果想要过得舒适，无论是帝国的皇族，还是五宗，都肯定会给他面子，皇帝，燕王，卫国公，天下第一的李太白，都是他的朋友，他放弃生活也就罢了，但他又不是一个心怀黎民百姓的人，事实上，他同时厌恶平民和世族，在以前，也有人提出过取消‘九品中正’的选人方式，不过反对的声音太大，这一次，他在这几年点燃了火焰，虽然，他看不到这股火苗燎原的一天了。” 左胤想到了重要的事情，“那，未来义军的统帅？” 洛芊芊微笑道：“想知道家父对你们的评价吗？” 不等左胤有所表示，洛芊芊就自顾自说了起来，这个时候，她似乎想通过这种“喋喋不休”来缓解内心，“我父亲说过，林秀文太阴毒，雷啸天将军太老实，你太愣了。” “嫩？” 左胤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算嫩吧。” 洛芊芊一愣，随即才反应了过来，她认真解释道：“是愣，不是嫩，你认定的事情，是绝对会付之于行动。” 左胤想了想，默然的点头，就当是承认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至于是否被洛秋蝉认可，左胤并不在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与他人何干？ 洛芊芊微笑道：“其实，这也挺好的，至于未来的义军统帅，在那些文书里面，有的。”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紧紧依靠着，肩并着肩，一起看着竹屋外的雨幕。 左胤嗅着淡雅的香气，突然有些困倦。 今天，他早上与雷啸天一起吃小吃，陪着洛芊芊走了一段路，下午又在商讨作战的事宜，又从傍晚战斗到了现在，在西府城中不断游走，称得上是劳累过度了。 眼下，他坐在洛芊芊的旁边，疲倦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左胤，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洛芊芊的旁边，他似乎能够感受到一股宁静之意。 仿佛他变为了纯真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安然入睡。 洛芊芊感受到左胤逐渐沉默，气息也趋于平缓，她的胳膊甚至能够感受到少年的赤诚。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又看着书桌之上的文书，少女将鬓角的丝绕到耳朵后面，轻轻地道：“父亲，您虽然身死，然而您所描绘的国度，终究会由年轻人来实现。” “甚至，没准在数百年之后，您所希望的那个没有皇族，没有世族，也没有平民的时代，也会来临。” “那个时候的人们，应该没有精神上的压迫，也没有物质上的压迫吧，他们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想要的，那样的时代，真好啊。” “我很喜欢。” 雨夜，竹屋，少年少女相互倚靠。 战火的气息，似乎与这里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