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炸弹
“轰”的一声巨响,有人倒下了,有人趴下了。倒下的是王家村的老倔头王全杰和段家村的老犟头段世泉,趴下的是日本人。 这一声巨响,很响。山也震动了,地也震动了。树震得在摇,水震得在颤。王家村的瓦片震得从屋檐上哗哗往下掉。鸡鸭被震得从篱笆上跌下来直往窝里钻,家狗被震得从地上跳起来东躲西藏大叫狂叫。妇女们从屋里窜出来直往后山跑,老奶奶从屋里跌出来呼儿唤孙地眼泪兮兮,老爷爷跨出屋门丢掉柱杖一拜在地对天祈祷。哭声喊声叫声奔跑声响成一片。整个王家村全被震乱了。 这天,是一九四四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王家村的人们在家喜气洋洋地欢度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闺女们带着外甥回来了,儿媳们带着礼物家来了,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欢快祥和之中。杀鸡宰鹅,蒸酒熬糖,包粽子打糍粑,磨豆粉做糯饼,香飘东山巅,喜飘西山外。这天,天气也好,天高气爽,万里无云,蓝宇碧空,艳阳高照。好佳节好天气映着好日子,好日子好村庄好人们好不热闹,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欢笑。 但是这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把人们的欢笑一扫而光。因为这一声巨响不是晴天霹雳,也不是烟花炮竹,而是炸弹的声音,是那圆滚滚胖溜溜沉甸甸的炸弹爆炸的声音。早晌,老倔头王全杰和老犟头段世泉在村口削炸弹。全村许多人围在那里看。现在炸弹爆炸了,全村要遭大殃了。 哪里来的炸弹呢?炸弹是段家村的老犟头段世泉送来的。一清早,老犟头段世泉来到王家村,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麻袋,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涔涔脸放红光。早见的人向他打招呼,戏说他端午节是不是给姨姐送来了一头肥猪。段世泉笑了笑把麻袋放在村口,一古脑儿进了姨姐曹二娥、姨姐夫老倔头王全杰的家。只过了半袋烟工夫,老倔头王全杰和老犟头段世泉就出来了,手里拿着锤子和刀斧。两人快步来到村口的麻袋边,合力解开麻袋口,倒提麻袋的下角,从麻袋里倒出一颗沉甸甸的黑铁物件来。见到的人都惊呆了。这不是炸弹吗,哪是肥猪啊?老犟头段世泉端午节大清早送来个炸弹,这真是件稀奇事,这是要干吗的啊? 消息不径而走,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尤其是小男孩和小少年。王家村是个大村,有两百户人家,小孩也特别多,不久,人们就里三层外三层把老倔头和老犟头围得水泄不通。有些顽皮的小东西甚至爬到槐树的枝叉上坐着居高鸟瞰。也有一些好奇的中老年人挤过来看稀奇。 只见老倔头王全杰双手托起炸弹掂了掂,脸上喜笑颜开,对老犟头段世泉说:“有份量,有份量,是块好钢,能打几件好刀好犁。”原来老倔头王全杰特别喜欢刀。这种喜欢与他所干的门生也有关。他虽然是地道的庄稼把式,但却有一手好厨艺,乡下里有了红白喜事,一般都请他去cao厨,时间久了就出了名,兼营起炒菜做饭的生计来。他还有一种特长,那就是杀猪宰牛,一百多斤的大肥猪,他一个人就能对付,双腿夹着猪的前胸,一手攥着猪耳朵,一手倒提杀猪刀,对着猪的喉心一刀下去,那猪就呜呼了。他有两把好刀,是花高价钱从燕城买回来的,老倔头无比喜欢刀。他的喜欢可能与他的营生与关,因为杀猪宰牛需要好刀才行。老倔头其实并不老,只有五十出头,因为倔的时间长了,大家才称他为老倔头。老倔头的历史有多老,得从少年说起,他从小固执己见,认准了的死理从不改变,人家送他小倔头的美称。后来年纪逐渐长大,娶妻生子了,再称小倔头就言谬甚远了,大家就改称他为老倔头,其实那时他只有二十来岁。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岁,三十年过去了,老倔头的脾气依然未改,倔得变本加厉了,现在倒成了真正的老倔头了。说老倔头倔,其实并不是贬义,也许更是一种褒扬,那是自信的表现,有许多的事证明,他倔得成功,倔得发了点小财。就拿做厨艺来说,他倔得坚持自己的刀法炒法蒸法煮法方式方法就倔出了特色,因此他的生意就比别人多得多。还有在对待子女上,别人家有了钱就买田买地,让儿子守家立业,而他却让儿子到省城去读书到国外去留洋。 老倔头王全杰放下炸弹,仔细地在炸弹身上端详。这炸弹可是个新鲜玩艺儿,不是猪啊牛啊,凭他削骨分rou那么顺手。端详了好一会儿,老倔头似乎看出了些门道,他拿起平时下厨常用的牛皮围肚围到腰上,接过老犟头手里的黑铁菜刀,就动手在炸弹上削起来。他先削去炸弹身上的泥土,再削去炸弹身上的锈迹,然后用刀口寻找炸弹的缝隙。但那炸弹好像没有缝隙,老倔头就一刀一刀地削,一遍一遍地削,一刀一刀地找,一遍一遍地找,他相信功失不负有心人,下刀的地方总会找得到的。 这时人群越聚越多,也有一些从不出门的好奇妇女参加了进来。老倔头王全杰在削炸弹取铁打刀的事已经传遍了全村,喜欢看热闹的人还在向这里涌来,就连在后山武馆里练武的年轻小伙也有几个放下刀枪棍棒,跑到老槐树下来看新鲜。那时候村里的人对炸弹的认识很生疏,王家村的老乡们大都没见过这东西,现在见了真是大开眼界。至于这东西会不会炸死人,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更从来没有见过它会炸死人。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铁坨坨,就跟犁头的铁一样,没有炸就不会再炸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围在周围看热闹。老倔头和老犟头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们敢肆无忌惮地把炸弹背回村里来取铁。 老犟头段世泉是段家村人,他是老倔头的妹夫,娶了老倔头的姨妹子曹三娥为妻。为啥人称老犟头?那是因为,有一次为老丈人祝寿,老倔头当厨师,老犟头当采购,姐夫开的菜单妹夫不同意,两人僵了半天,后来闹到老丈人那里。老丈人曹太公要段世泉作点让步,但段世泉说啥也不同意,老丈人生气说,你也是个老倔头,从此他就得了和姐夫一样的美称。后来曹家小儿子曹天义提议说,两个姐夫一样的美称分不清,不如叫三姐夫为老犟头。大家一致附合,这样段世泉就成老犟头了。老犟头也是出了名的庄稼把式,在段家村,他种着自家的二十多亩地,从不请长工短工,收成一般要比别人家的好二成。他种地的诀窍就是深耕厚翻,这是他的收成高于别人的主要来源。前些时翻地时碰了块硬石头,把犁头碰坏了,他想取这炸弹的好铁打两副好犁头。为此他和姨姐夫已经密谋了好几次,约定在端午节解剖炸弹取铁来做自己所需。好才这炸弹也没有花钱,也不是偷来的,而是捡来的。有一天连襟俩在南桥镇为老丈人祝寿回来,走过南桥镇的石拱桥,突然踢到个横在路上的铁锥锥,两人以为是什么宝贝,就用力把它掰了出来。原来真是个宝贝,是个有几十斤重的铁蛋蛋。两人都喜出望外,喝喜酒喝得发了财了,真是托老丈人的福。那时候钢铁十分珍贵,一斤铁要十几斤大米,一把刀要几十斤大米呢。老倔头和老犟头得了这宝贝,于是就商量怎么办,总得要分赃啊。一个铁坨坨不能让一个人独有啊,要一分为二啊。两个人争执了好久蕴量了好久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是,先埋起来再约到端午节把它切开,二一添作五各自打刀打犁自便。他们也听说有人捡了炸弹取铁打刀锋利无比。今天是端午节,老犟头就把铁坨坨背来了,他琢磨着,切开铁坨坨后自己打犁头就有好铁了。 老犟头段世泉见姐夫削了好久,脸上已冒出了汗气,还是没把铁坨坨削开,就拿过一旁的麻袋系到腰上,对老倔头说:“姐夫,你休息一会,我来。”老倔头也正想停下来琢磨,就把刀递给段世泉。段世泉接过刀,挽起袖子就干起来。他也学着姐夫的样式在铁坨坨上削,希望寻找到缝隙,好从那儿下手。但那铁坨坨也跟老犟头作对,一点缝隙也不露出来。有几次好像出了点痕迹,让段世泉看到了曙光眼放红光,但那痕迹稍现即逝,铁坨坨仍是圆滚滚的躺在地上,让老犟头空喜一场。老犟头的确是老犟头,他的犟劲上来了,挥着刀在铁坨坨上嚓嚓地削,口中念念有词,我就削不开你啊!直削得铁坨坨上火星子乱蹿,直累得自己脑门上汗珠子乱掉。 在一旁琢磨着的老倔头王全杰见妹夫一味地蛮干,就又按捺不住了。他趁段世泉擦汗的当儿,抢过老犟头手里的刀又接着削起来。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寻寻觅觅地把铁坨坨通体削了个遍,削削停停,停停又削削,弄了半天也是毫无进展。在一旁观战的老犟头就又沉不住气了。本来他对老倔头抢他的刀就有点生气,这时见老倔头也没有建功劳,就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姐夫,还是我来吧,你再歇歇琢磨琢磨。”老倔头把刀递给老犟头,没好气地说:“你本领大,你来吧!”老犟头也没好气地说:“我本领不大,我力气大!”老倔头说:“力气大只能拉犁!”接着把刀送过来。老犟头摆摆手,说:“我不用那家伙,我用斧子。”说吧,挽袖拿起身边的斧子,端过铁坨坨来劲头十足地干起来。他先是用斧背在铁坨坨上使劲敲敲,敲出铮铮的声音。见没有纹丝动静,又改用斧口在铁坨坨上砍砍,砍出啷啷的声音。但那铁坨坨实在太硬,任凭老犟头卖出全身力气,斧口损了它却皮毛无损。
老倔头见老犟头也没有砍开铁坨坨,却把斧子砍坏了,心痛那把斧子,就赶紧cao刀抢过来接老犟头的班。他这次用的是杀猪宰牛的削骨技术,一刀一痕要扒铁坨坨的皮。老犟头见姐夫用刀轻巧,只怕不管用,手持缺损的斧头边看边指点,并说:“用点力气,加点力气!”老倔头做事向来自决,厌恶有人给他指指点点,加上铁坨坨跟他作对,让他没有颜面,不由得有些生气。他用刀背在铁坨坨上敲得当当响,大声地对老犟头说:“叫什么驴叫,喊什么驴喊,你来,你来!”老犟头也不含糊,提起斧子就来了。他在铁坨坨上大砍大剁,直砍得铁坨坨火星子乱冒。怎奈那铁坨坨实在太结实,任凭老犟头砍了半天,仍是纹丝无损,连一点缝儿也没有裂开。老倔头在一边拍手称快,反唇相讥说:“你也不行吧,干这活还是要有技术的,使牛劲没有用!”说罢就抢过铁坨坨来抡刀削背。他这次变换花样在铁坨坨上横三刀竖三刀地削起来,削了上百刀。怎奈这个铁坨坨真是,任凭老倔头削累了也没有削出缝来。老倔头就让给老犟头干。老犟头干了一阵也累了就让给老倔头干。这一倔一犟轮流着对付那铁坨坨,从早晌忙到了中午,还是没把那铁打的铁坨坨削剁开。这时候两人都有点泄气,停下来看着那铁坨坨想计谋。 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加油,加油!”紧跟着大家附合喊:“加油,加油!”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声音又激起了两倔头的倔劲。老倔头王全杰抬起腿对着那铁坨坨狠狠地踢了一脚,信心又来声高气响地对老犟头说:“来,接着干!”老犟头也猛力踢了那铁坨坨一脚,踢得铁坨坨在地上打滚。他自己也退了两步,估计是踢痛了脚趾,他眉头骤然紧锁面唇紧闭,一声“哎哟”刚出口但突然改口说:“好,接着来,我就不信我两兄弟弄不开这个铁坨坨!”于是二倔头轮流把刀弄斧,削砍剁敲十八种技法并用,对那铁坨坨立卧躺跪进行百般折磨。但那铁坨坨意志坚如铁,任你刀削斧砍就是始终不开口。 围观的人们都看得急了,献计献策议论纷纷。有人也说些风凉话,说:“两位大叔,那铁坨坨是铁,不是你家砧板上的rou,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劝两位好汉叔别费那心思了,赶快回家去杀鸡杀鸭过端午。”这些话让两位好汉很难堪很难受,火气也上来了。老倔头王全杰骂道:“去你妈的蛋吧,我非弄开来给你老娘看看!”老犟头不是本村人,在这里毕竟要文明些,见老姐夫生气,就息事宁人建议说:“别管他们怎么说,我们干我们的。”老倔头这时嫌这里人多吵嚷,不好放开手脚大干,就建议改换工地,他提议搬铁坨坨到后山去,那里宽大僻静。老犟头欣然同意,二话没说,背起铁坨坨就往后山跑。老倔头cao刀提斧紧跟其后。少年们见两倔头跑了,抬腿一窝蜂似的跟在后面,小顽皮从树上跳下来也闹着跟着。一群人就像出征的大兵一样,在两位勇士的带领下向着后山冲锋陷阵。 一忽儿到了后山。谁也没有料到,轰的一声巨响,天啊,铁坨坨爆炸了!两位勇士,老倔头王全杰大叔和老犟头段世泉大叔就应声而倒,倒在血泊里!鬼子兵也应声而倒,倒在荆棘里!对面山间的小路上有鬼子兵来了,听到这一声巨响,全都吓得蠢蠢倒地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