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决战之幕 (下)
诸将在诧异中转身,发现竟是居于末席的韩濯站起了身,正对着丰炬施礼发问。 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陷入了怪异的寂静中,包括元烈在内,不少夜族将官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愤怒。 韩濯此前并不知道,按照规矩,帐中六位易族千户所坐的位置居于军帐末席,也被称为“默席”,并无在议事时发言的权利。像他这般突兀发问,难免有不遵礼数的僭越之嫌。感觉到气氛突变的韩濯还以为是问错了话,疑惑得看着身边面色难看的同僚,但是没人做声回应。孟彰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也没有立即站出来为其辩解。 “荒唐!我银华军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不懂规矩的东西!”元烈憋在腹中的怒火终被点燃,他顾不上征询丰炬的意思,大声下令道,“来人!把此人给我……” “慢,”丰炬制止了正欲下令处置的元烈,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易族千户,道,“你的面孔很生。我想,你就是新任易军左营七旅的统兵千户韩濯吧?” “大人认识我?”韩濯与丰炬素未谋面,此时见对方准确得说出他的姓名和军阶,不免大感惊讶。 “此次出征前,我查阅了全军统兵百户以上的将官名册。左营七旅原统兵千户刘霆因伤寒致残,去职回乡。他的位置空置了两个多月,最终在西易侯彭璘的举荐之下由云楼郡的郡都尉韩濯补缺。我一直听说韩千户是个性格直率的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军机之事,重在令行禁止。‘默席’不得妄言,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元烈怒气未消,他转而针对孟彰说道,“孟万户,这位韩千户是你的部下,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孟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丰炬行礼道:“韩千户初来乍到,对军中诸事尚不十分清楚,恳请征讨使恕其不知之罪。如需惩罚,孟彰愿一力承担。不过韩千户在云楼郡时也有善战之名,依我之见,听听他的意见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元烈瞪着眼还想再说,被丰炬以眼神止住,后者声音平缓,并不生气:“孟万户说得没错,所谓‘谏席’、‘默席’,不过只是一个称谓罢了,不应成为束缚将军们的枷锁。何况,打破帐中的言禁也并非没有先例,”他再度看向韩濯,“韩千户曾在鬼石滩为我部夜军解围,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若是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韩濯向前走近几步,半跪下说道:“末将冒昧失礼,让诸位将军齿冷了。但是战场之事并非儿戏,当前我军兵不过万,而叛军数倍于我,我们坚守营寨尚可支撑,但若是硬碰硬的与之野战,又如何能做到万无一失呢?末将认为,关于弃营决战之事,还需再做斟酌。” 韩濯说的都是心里话,但却并非全为此战所想。 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寻找能够携陆秀帘逃离军营的机会,但是军中戒备森严,除了兰斯塔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境童之外,根本无人能在夜族岗哨的眼皮底下偷偷进出军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与日俱增,没人知道廷尉司会在什么时候发觉下属鹰骑的失踪,又会在什么时候寻迹追来。不过此时,他所担心的已不再是来自鹰骑的威胁。 战场之上,人命如同草芥。刀剑流矢,长枪盾刺,随处都是能够夺人性命的利器。如果丰炬真的率兵迎敌,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叛军,初次走上战场的陆秀帘又能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竭力保住陆秀帘的命,这才是他冒死进谏的原因。 听完韩濯所提出的顾虑,元烈面露不屑,眼中透着鄙夷,而丰炬的脸色也在一瞬间沉了下去,他没有直接回应韩濯的疑问,而是先看向了孟彰:“孟将军,请把我刚才下达给你的军令重复一遍。” “遵命,”孟彰捧起令箭,大声回复,“易军左营统兵万户孟彰,率六千步军先行出阵,分左右两翼,正面迎敌!” 听着孟彰一字不差的复述,丰炬问道:“请问韩千户,孟将军所述的六千兵马中,包括你麾下的人马么?” 韩濯不明所以,低头答道:“回征讨使的话,末将自然是属孟将军统辖。” “那就是了,”丰炬的目光扫在韩濯的脸上,犹如刀锋刮过,“正如《武骧录》中所说,兵者,将之凶器也,将者,国之柱石也,兵锐,则将令可行,将贤,则国祚永延。在战场之上,你是孟万户手中的一把尖刀,只需全力斩杀敌人。刀,不应该去考虑挥刀时的风险,那只会令刀锋变钝,最终危及握刀之人乃至整个天下的安危。韩千户,或许在考虑你的那些问题前,我也该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一柄能让我信任的刀么?” “呜——”低沉的号角声自远方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千军万马的呼喊声。 “是时候了,”丰炬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的意思,他从身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他的佩刀,对着众将沉声说道,“诸位,随我出阵。” 在一片兵甲碰撞的声响中,身披重铠的丰炬单手托着战盔,走在最前,元烈等人紧随其后。 走至帐门时,丰炬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韩濯,然后抬头仰视高处的战旗:“今天将是一个勇者们为自己斩获荣耀的日子,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一时的迟疑而留下遗憾……”或许是因为兴奋,他那暗灰色的皮肤下泛起微微的红光,“我用了三十多年时间才真正领悟了战斗的意义,所以我并不指望你也能完全理解。银华军从不畏惧任何强敌,相反,正是无数强敌的头颅才铸就了我们天下强兵的声望。此战,我军必胜!这无需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为——我们从未战败!”
看着在众将簇拥下上马而去的丰炬,韩濯慢慢起身,若非丰炬提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夜人实际上已经有年近六十岁!比起丰炬十余年来征战四方的战绩,他在云楼郡剿灭河匪和群盗的经历简直不值一提。再回想起军帐中丰炬那难以捉摸的眼神,韩濯不禁在想,或许在夜人眼中,他的想法就如三岁小孩一般可笑。 “韩千户,你率部与五、六两旅合为我军右翼,掩护副使元烈的本部骑军。”孟彰的声音打断了韩濯的思绪,他心中一怔,这才发现孟彰已走到他的身边。 “末将得令!”韩濯匆忙应下,并且接着说道,“刚才,多亏孟万户出面周旋……” “这种时候就不必客套了,”孟彰挥手打断了韩濯的话,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叛军大阵,“韩千户是西易侯眼前的要人,如果因为一点小事挨了军杖,那就是孟某照顾不周了。今天这仗必定凶险万分,往日旦逢恶战,总是易军一部伤亡最重,还望韩千户自己多加保重,不要让侯爷担心。” “孟万户……”韩濯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不善的意味,这与其多日前进抵绿洲之时的热情态度大相径庭。难道,这只是因为刚才他在军帐中的唐突和失礼么? 未及再做解释,孟彰已翻上马背,策马扬蹄而去。其余几个千户跟随其后,擦肩而过的时候也纷纷向韩濯投来陌生的目光。 韩濯独自站在原地,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看着秋风不断卷起地上的尘土,他的耳边忽然响起已故多年的恩师曾经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天下很大,但你的世界却也很小,那些烦心的事情,还是留到能够看见下一个黎明的时候再去细想吧。” 想起过去的曾经,韩濯不由嘴角微微扬起,脑中再次闪现起当初少年时在山林中肆无忌惮奔跑呐喊的景象。 他提刀跃上马背,悠然舒出一口长气,将杂乱的心绪全部压下心底:“没错,如果今天便会死去,又何必管他什么将来。” 他用力一甩马鞭,直追前方扬起的飞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