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山雨欲来(下)
寥寥几字,恰如一记重拳砸在众人胸口,扫视四周,不光摩珈罗面露惧意,就连一直高嚷进军的斯钦古日也是脸色突变。尼雅心中不由泛起丝丝苦意,虽然大家早有面对银华军的心理准备,但当其出兵的消息真正传来时,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将领,都还一时无法挥散这支神话般的军队在过去千百年中播撒于戎族心中的阴霾。“不败之师”、“摧城之剑”……银华军的名号伴随着数不尽的荣誉光环,而这当中的每一个,都是由敌人的头颅和鲜血铸就而成,在它的面前,任何理智尚存之人都不会再敢妄言胜利。 “军情紧急,请将军速做决断!”前来报信的斥候一语惊醒沉思中的尼雅,后者身躯一震,这才细细打量起案前这个满面焦急的斥候来。此人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浸透,加之一路上纵马狂奔,其全身都沾满了尘土,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泥人一般。 “辛苦你了,你是哪个帐下的人?”尼雅问道。 “我是大汗亲卫帐的从官吉达,将军不记得我了?”年轻人好像想起了些什么,赶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可是那袖子上又湿又脏,倒是越擦越乱。 听到吉达这个名字,尼雅恍然想起,临行之前,西戎大汗赤兀锡曾经从麾下亲卫中挑选了二十人交至尼雅帐下,其中领头是个马术出众的年轻武士,名字正是吉达。赤兀锡的本意乃是以精锐之士助尼雅立下战功,不过这些亲卫毕竟是大汗身边的人,冲锋陷阵时尼雅也不敢轻易动用,便始终将其留在中军待命。 直到四天前,吉达主动请命前往寒薇城方向刺探军情,那时的尼雅正悬心于银华军的动向,而吉达那二十人恰好又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百般思虑之下,便准了他的请求。只是不曾料想,这仅仅才过了几天,竟只有吉达一人得以回营报信。 “银华军出兵多少?现在何处?”尼雅问道。 “此番银华军多以步军出征,同行骑兵只有约莫两个千骑队,总兵力不过万人。依我之前所见,若想全军渡过星纶河,他们至少还需两日时间。” “银华军一向进兵神速,我们不可不防……”摩珈罗摸着唇上的八字胡须,面露忧虑。 “没错,银华军既已出兵,便不会空手而回。若仅以常理来揣测他们的动向,到头来,只会让我们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尼雅对这份及时送抵的情报感到庆幸,但是二十名大汗麾下的亲卫就这样折损大半,也令他十分惋惜,稍作沉默后,他以尽量宽慰的语气对吉达说道,“你带来的这份情报至关重要,也许决定了在座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不论你的那些同伴身在何方,我保证,他们一定会得到他们所应得的荣耀。” 吉达表情一怔,随后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道:“大汗帐下的亲卫个个都不是庸手,怎么会把性命丢在这样的小事上?请将军放心,我们一行人均已全身而退,其他人正在营外充当游哨,如果真的出现敌情,他们必会来报。” 尼雅赞许的对着吉达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坚定了尽速退兵的决心。银华军轻兵来袭,意在速战速决,其初战目标必是孤悬于外的西戎前锋。他虽不知这支讨伐军正身在何处,但是毋庸置疑,留给鬼石滩上上万大军的时间已经着实不多了。 他在心中盘算了一阵,便抬头对众人说道:“诸位刚才都听清了吧,银华军已然出兵,以我们现在的位置,几日之内必会遇袭,不知诸位心中是否已有破敌良策?” 此话一出,偌大的帐篷内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无一人答话,灯台上闪烁着昏黄的火苗,将所有人的面孔映衬的一片凝重。 “既然如此,我建议先行退兵,避敌锋芒,待与大汗合流之后再作打算……斯钦古日将军,不知钦察部是否还有异议?” 斯钦古日显得十分尴尬,瓮声瓮气的答道:“戎族各部既是一家,自当同心协力,斯钦古日赞成退兵,谨听将军吩咐……” “好!事不宜迟,传我军令,各部即刻开始整备,明日天明后即以钦察部为先头,速台部居中,九荔部为后卫,依序向石兰绿洲方向退兵。” “遵命!”众人纷纷起身领命。 命令下达之后,尼雅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随着诸将的陆续告退,偌大的帐蓬中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在其中踱着步子。 北陌砂地地形平坦,但是水源奇缺,不论是行商还是进军,人们都只能顺着固定的路线行进,以便沿途补给淡水,维系生存的基本所需。银华军客军深入,更加不会擅入险地,一支大约万人的步骑军团,从最近的渡口到达鬼石滩也需要三、四日的时间。而如果一切正常,再过几个时辰,鬼石滩上的戎族先锋军便能准备妥当,天一亮即可退守石兰绿洲,避开敌军士气最盛之时的锋芒。只要能够安全抵达石兰绿洲,联军便能聚拢重兵数万,届时,他们未尝不可与这支讨伐军决死一战。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尼雅将战甲一件件仔细穿好,其惯用的长刀摆于身侧,整个人斜靠在坐榻之上,闭上了双眼。连续三日,他都是这样带甲而眠,虽然附近的并朝屯卫早已被其击溃,但这个地方始终令他感到芒刺在背,坐卧难安。想到明日便可离开,他终于感到有些释然。 “再等最后几个时辰……”他轻轻放下紧绷多日的戒备,任由昏沉的睡意占据了自己的身躯,将其带入久违的梦乡。 营地中,收到命令的士兵们开始忙手忙脚地整理物资和行囊,不多时,一个个载满战利品的大车便被停放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只待天明便可随同大军一起带回。这些物资大多夺自朝廷的屯卫城堡,本就是西戎各部所献,也算是物归原主。 “啊?明天退兵?昨日不是还说要准备渡河东进么?”钦察部的营前,听到斯钦古日下令整军退兵的当值帐官不明就里,咋咋呼呼地问道。 身为主战派的斯钦古日因附议退兵而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此时部下的问话正中他的痛处,使其更加怒火中烧。他出手在这帐官的头上狠狠敲了一拳,怒骂道:“让你去准备你就去准备,哪来这么多废话?!去,把外出巡营的哨骑撤回来,明天一早就要拔营,还在外面瞎巡个鸟?让他们都回来提早做足准备!” “是是,我这就去。”帐官不知主帅为何突然发火,口上连连答应,立即抱头告退。
斯钦古日气恼的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又回身对着中军的方向骂了几句,便掀开帐门一头钻了进去。不一会,帐内便传出了雷鸣般的鼾声…… 万籁俱寂,夜风吹着细碎的砂石缓缓滚动,柔和的星光在大地铺散开来,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平常。戎族先锋营地的东北方有片坡地,站在坡顶,可以看见那波涛滚滚的星纶大河,坡下则是通往鬼石滩的商道,不论是东进还是西行,这里都是通往鬼石滩的必经之地。吉达返回时率人路过此地,深感这里的地势重要,便将部下留在附近担当游哨。 此时,吹经这里的轻风中夹杂着难以挥去的血腥味,面向大河的坡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人的尸体,中箭的战马倒伏在地,挣扎着打着滚,不时发出微弱的哀鸣。前方,一个孤影跌跌撞撞,正在不停奔跑。 这是一个戎族装束的年轻人,他的肩头和后背插着两支漆黑的羽箭,殷红的鲜血顺着箭杆不停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他咬着牙,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跑着。在他身后,长羽破空之声再度传来,年轻人往前一个趔趄,半跪于地,低头可见一枚闪着寒光的箭簇透胸而出,他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的撑起身体,继续向坡顶迈动脚步…… “一个值得尊敬的勇士,”百步之外,一名披着黑袍的人低声赞了一声,在他的手中,一张铁胎硬弓已被再度引满,“这样的士兵生在叛军之中,可惜了……” 年轻人无力地栽倒在了坡顶,渐渐散神的双眼看着远处灯火点点的营地,右臂努力的向前伸了伸,最终还是垂了下去,满是石砾的坡地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坡下不远,几十个黑甲骑兵悄然无息的聚在一处,为首之人放下了手中的硬弓,将其重新挂于马鞍侧边。 “有漏网的么?” “禀将军,刚才坡下逃了几个,已被骁骑追上斩了,连带坡上的,一共有十九人。” “都探清了么?叛军人数不少,难道就只布置了这么一点哨卫?” “我已带人细细查过,确实没发现其他的岗哨。蛮夷就是蛮夷,就算表面上学得再像中土之人,骨子里也不过如此。”一个骑兵立在被称为将军的黑袍武士身后,他的胸甲上残留着没有干涸的血迹,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轻视。 “西戎极善弓马,且世居此地,我们轻兵前来,切不可轻敌。去传令吧,让大家小心。”将军向后挥了挥手,随后缓缓抽出腰刀。那名骑兵略一点头,立即拍马向坡地的背面快速驰去。 坡地背面的平地上,上千骑兵静静乘于马背,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数面绘着古老徽章的大旗在风中轻舞舒展,旗面上的铁喙雄鹰作展翅高飞之状,鹰首描绘着一副刺眼的白骨面具——“鬼面铁鹰”——大并银华军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