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当百兽不再臣服于雄狮,当绵羊不再畏惧豺狼,沉眠已久的勇气在凛风中渐渐苏醒,热血伴随着信仰在大地上尽情绽放。星辰纷乱,山河变色,是为乱世伊始。” ————《并末杂记·录世之卷》无名 大陆西北方的墨野灯发散着月白色的冷光,仰望星空,璀璨的星辰汇聚成一条银河自东向西纵贯天际,如同一条盘踞苍穹的龙,无声凝望着夜幕中的大地。荒原的山丘上,夜风习习,一群绵羊零零散散的围成一圈,困倦的耷拉着脑袋。羊群中心,一老一小两个身影靠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戈壁上虽然贫瘠荒凉,但这独有的景色却是在别处想看也看不到的啊。”老者的嗓音里带着戎族人特有的低沉和苍凉,声音不大,却似乎融于风中,轻轻的传出很远。 老者低下头,看着偎依在自己身边的三岁幼童,缓缓说着:“小的时候,我也经常晚上从帐篷里偷跑出来,就像现在一样,仰望天空,幻想天上的众神在星河中游弋的情形,想着想着便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烦恼……不过,为此也没少挨你曾祖的巴掌。” “大父,真的有神存在么?” “当然有……”老者满怀怜爱的摸着孙儿的脑袋,眼神投向深寂的天空,“如果没有神,我们的这个世界,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真的?那些大山、大河,还有大人们经常说起的大海,都是神创造的?连那天边的极灯也是么?”孩子兴奋的在老者怀中翻了个身,乌黑的大眼睛不住忽闪着,眼眸清澈的可以从中看到星辰的倒影。 “嗯,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是神的造物……” 夏末夜晚的荒原已开始有些微凉,老者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热气,将身上的毡衣向下扯了扯,盖在孙儿身上,继续娓娓说道:“太古之时,天帝以冥想创世,为了更好的打造这个世界,便以自身精魄造出了六位仆人,即为创世主神,他们分别是:生命之主青言、智慧之主青竹、火焰之主阳戈、大空之主皇显、亡灵之主莫君,还有星辰之主空澈。这六个创世主神分别继承了天帝的部分神力,在他们的协作下,世界才被渐渐揉捏成型。之后,天帝又相继创造了六位上神和二十四位下神,令其各司其职,辅助创世主神管理众界万物。在诸神当中,生命之主青言掌控着天地初生的气息,为大地带来了最初的生命,因此被视为诸神之首,也理所当然成为了天帝在神界的代言人。” “很久前的一天,青言召集六位创世主神在云颠会面,相他们传达了天帝给予的启示:百日之内,每位创世主神都需要为这个新生的世界创造一个具备智慧的种族,从而令这个世界更加完整、繁荣、富有生机。几位主神对此兴致不一,作为天帝最忠诚的仆人,青言最先创造了虔诚奉神的境童一族,两周后,阳戈和空澈也分别创造出了善于匠造的升锐和栖息海洋的鲲族,亡灵之主莫君不甘落后,在时间过半时为世界奉上了巨人之族——巨灵,大空之主皇显对此事缺乏兴趣,见众神纷纷完工,便随手取了世上最为常见的泥土,创造了适应力极强的居易族。最后一个是智慧之主青竹,他对此事最感兴趣,同时也是最花心思,直到百日当天,他才将自己缔造的夜族投入世间。万事俱备之后,青言释出神力唤醒了沉睡中的各族元祖,向天帝展示其仆人的造物……” “咦?大父你不是说过,我们也是神所创造的么?为什么刚才没有提到我们戎族的人呢?”孩子靠在老者的怀中,脸上已有了些倦意,却是在很仔细的听着。 “呵呵呵,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卓格图聪明伶俐,日后一定会像你阿爸一样,成为部族中人人敬仰的首领。”老人的声音仿佛旋律悠扬的古琴,“戎族本源于元洲,和北夏、东夷,还有南狄一样,我们的始祖,其实也是居易一族啊……” “哦……”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么,我也是皇显大神用泥巴做出来的喽?” “哈哈哈!你可不是泥巴做出来的,这事,可得由你的阿爸阿妈来和你解释。”老者的笑声惊醒了几只绵羊,这些性格柔弱的牲畜咩咩的叫了几声,很快又在原地闭眼睡去。 “不是泥巴么?……那,后来呢?”天真的幼儿总是存不住太多的疑问,他不再纠结自己是否为泥土所造,而是继续摇着老者的胳膊,想要听那未说完的故事。 “后来啊…”老人轻轻拍打着孙儿的后背,继续说着,“天帝很满意仆人的造物,但是高兴之余,却发现生灵们都只能在一片黑夜中摸索生存,被黑暗中滋生的上古猛兽不断猎杀,世上并没有因为变得更加富有生机,反而处处都是饥寒交迫且惶恐不安的人们。”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转向天地的交接处:“为了给予这个新世界光明和希望,天帝在世界边缘布下了十二座漂浮的平台,并且亲手从异界取回了阴阳相异的十二枚星火,分别放在由流云托起的灯台上,用其发散光热,并将它们取名为‘极灯’。其中,大陆正北方的银华灯和正南方的刃绒灯上分别安置着火性极阴、极阳的两枚星火,其他火种也被按序布置在另外十座极灯之上。每一天,十二座极灯依序燃灭,以十二个时辰为一循环,形成昼夜交替,而那些被作为灯火之源的异界星火又存在着火性强弱的周期,它们在一年中此消彼长,便引起了春夏秋冬这四季变迁。传说中,天帝对自己的创造爱不释手,进而特地在天界的虚空中挑选了游荡的灵体,为每座极灯打造了一个守护神,他们,便是传说中的‘灯卫’。” “大父…冷了…”孩子的眼睛已困倦的眯成了一条缝,身体朝着老者怀中蜷缩着。 老者将孙儿朝怀中搂了搂,从身边扯过一件厚斗篷,轻轻覆于他的身上,然后慢慢地抚着他的头,嘴里念到:“睡吧…大父在这陪着你…”随后,老人哼唱起音律平缓的牧人歌谣,朴实的音调带着一股令人沉心静气的魔力,仿佛涓涓细流,溢向四方。 望着怀中平静睡去的孙儿,老人的嘴角不禁挂起微笑,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变得凝重,神色也显得有些忧郁,他看了看羊群,又看了看山丘下广袤的土地,嘴里喃喃的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万能的天神啊…既然您创造了我们,却又为何不能让我们安宁的存活下去呢?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啊…” 马蹄声自远处靠近,在距离山丘百步的地方止住。一个人轻轻跳下马背,朝着老者的方向走来。绵羊们被来者的脚步惊醒,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的看着。 老者一直闭目聆听,直至这脚步声在其身后戛然而止,但是他却没有回头。 “你来了……已经做出决定了么?” “是的。”回话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他一身戎族武士的装扮,身上略显破旧的皮衣已磨得有些毛边,但腰间悬着的一柄马刀却是保养极好,刀刃在夜幕下不时泛出幽幽的青光。 “各家的族长都是这个意思?” “超过一半的大贵族都表示赞同,呼兰、尼雅,还有乌苏家的将军,都愿如此。”中年男人难抑心中的激动,在极灯光芒的映照下,其额头侧面一个骏马状的刺青清晰可见。 老者没有说话,他起身将怀中熟睡的孙儿慢慢放在地上,仔细盖好毛毯,然后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那个中年男子。此时老者背光而立,佝偻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声音中散发着与其低矮身材并不相符的威严:“你真的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么?” “我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更知道,去年冬天的暴雪夺走了我部七成的牛羊,现在还未入秋,已经开始有人被饿死了!夜族严令我们继续按照旧制纳贡,那便是断了整个部族的生路啊!与其活活饿死,还不如……”中年男子看着面前的老者,用力咬紧嘴唇。虽然已是众望所归,但若没有这个老人支持,他仍不敢在其面前说出那最后几字。 见老者没有做声,他继续说道:“邻近的大部落已与我部密信相通,只要我们速台部牵头举事,他们绝不会坐视我部孤军对敌。此外,就在两天前,一个来自东方的朋友还为我带来了莫里甘汗王的亲笔手书,这是几百年来莫里甘人第一次答应与外人联手。现在,整个戎族就如同一捆浸油的干柴,只待一枚能够将其引燃的火种。”
“如果我不同意呢?”老者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凝视着他的眼睛。 男人眼中微微一颤,扭头转向一边,对此不作回答。 “还下不了决心是么?如果你真的要背负全体族人的性命攀上刀尖,这样的气魄可不行…”老者低声笑了笑,仰头看向夜空,“你应该知道的吧,就在三十年前,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那时的结局,今日却没人再愿提起…即使到了今天,我依然能够清晰得记起你的大父哈尔巴拉和你的叔父们在篝火前饮酒高歌的样子。要知道,在当年的戈壁上,他们可都是最为耀眼的英雄啊。但是他们都死了,就在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并肩战死在了这片他们想要守护的土地上,而他们的死,并没能改变什么……” 老者的话语顿了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其实你也不必瞒我,不管过去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会阻止你们…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得很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远比性命更为重要。荒原上的苍鹰,就算死,也不该被饿死在自己的巢xue里!在夜族眼中,其他各族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灵魂和信仰,这也是他们如此轻视我们的原因。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在我们戎族的心中,依旧还有未曾遗忘的骄傲!”他缓缓走上两步,从手上取下一个手串,上面挂着个白中泛黄的骨哨,用力塞到中年男子的手中。 “这是…我不是…”中年男子望着手中的骨哨,表情有些惶恐,正欲推辞,却被老者的话语打断。 “我老了……虽然心魂尚在,血却早已冷透了,族人们不能指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带领他们踏入战场。不过,我也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老者的身躯轻颤了一下,腹部迅速渗出点点嫣红,一阵大风吹过,老者的兜帽被风吹落,其前额上也显露出一个与中年男子相同的刺青。 “父汗!!!”中年男子抢上一步抱住瘫软下去的老人,见到一把细长的匕首从其衣袖中滑落,顿时泪水如同银线般不住坠落,低吼着,“为什么!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 “小声点,不要吵醒了我的孙儿……”老者脸色苍白如纸,却面带微笑,“反抗夜族,很多人会死,我不能让自己成为苍鹰羽翼上的枷锁……你是我琴兀格的儿子,体内流淌着祖先无畏的血……速台部的未来……你要……” 话还没有说完,老者瞳仁中的光芒已经黯淡了下去,中年男子将老者的遗体抱在怀中,悲怆的哭声顿时响彻在孤零零的山丘上。周围的羊群纷纷惊起,却不愿远离自己已经逝去的主人,只是在四周打着圈,发出哀伤的低鸣。 “阿爸?”睡眼惺忪的幼童揉着自己的双眼,立在中年男子身后。 听到声音,中年男子停止了哭泣,用力背着脸,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但是解释的话却堵在喉头说不出口。 幼童看到了倒下的老人,惊慌的奔至近前,使劲摇晃着老人的手臂,喊道:“大父,大父!你怎么了?起来啊…” 见老人一动不动,孩子泪眼婆娑的转向中年男子:“阿爸…大父他怎么了?” “没事……你的大父他……他太累了,睡着了。”男子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向孩子解释道。 “那,我们快送大父回去吧,等他睡好了,我还要听大父说故事…”听到老者没事,幼童立即破涕为笑,趴上了中年男子的肩头,“阿爸,今天大父和我说了神的故事,他说,我们其实都是天上的神用泥巴造出来的呢。” 中年男子心里一酸,泪水险些再次涌出双眼,他抬头朝向那璀璨的星河,口中喃喃自语:“神……恐怕,他们早已遗忘了这个世界吧……” 地平线上,墨野灯的灯火渐渐熄灭,正北的银华灯闪烁起灿然的白焰。旧日过去,新时到来,夜,已至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