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中邪的马儿
第二十章【中邪的马儿】 他这才想明白黄村正为什么这么激动,甚至想拿鞋抽自己。 一个酿制酱油的法子罢了,在黎青山眼里,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在黄村正看来,这份量就重了。 村里人跟这世道下的大多数平头百姓一样,世世代代都把种田当成养家糊口最重要的手段,因为地理位置靠近大江,所以祖上几辈也会捕鱼。 以农立家,以渔扶家,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虽然跟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无法相比,但只要知足,这日子就还过得下去。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孩子有饭吃,婆娘有衣穿,这生活还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 可是传到某一代时,大江南北便归属了不同的国家,而且隔个一两代就要变天。几代下来,大江南边经历了刘宋、南齐、南梁,再到现在的南陈,江北则是东西魏对峙,再到北齐和北周,一直到现在的隋国,也不知道往后还会怎样。 这天下归了谁,这江山姓了啥,原以为跟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可到头来才发现,这关系不但有,还大着。 赋税的轻重,田地怎么分,兵役让谁家娃子去,要不要打战,各种政策的变化…… 一张张纸从那座遥远的、谁也没去过的大兴城送来,于是以前乱七八糟的那些铜钱通通不能用了,只能用新铸的五铢钱,好在官府还算有点良心,给出了可以兑换的期限;旧的律法不让用了,以后无论是谁犯了事,要治罪只能用《隋律》,其他的通通废除;盐和酒居然可以民间买卖了,这是几百年来最大的改变,商贾们为之欢呼;以前汉人的身份很低贱,这几十年来,明显好多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本以为那只是遥远的一群人在争强斗狠,与我们小老百姓有何干系,可最后才发现,这些变化实实在在的发生了,牵动着生活的网,谁也挣不掉的一张网。每个人都像一只被网网住的鱼,那网动一下,你就得跟着动。油米柴盐酱醋茶,什么都与这有关,赶上了和平的年代,甚至连空气里都少了一丝血腥味。 就拿长江来说,陈和隋的对立让长江的归属变得模糊起来,于是才有现在的水寇横行,村民们下不了江,这日子便等于是被砍了一只脚,白白断了渔收。这关系不是大着吗? 若是秦始皇一统天下那时期,能有这事? 虽然附近有些零星的湖,村民们农闲的时候也会去捞上些鱼,可湖毕竟是湖,湖里的鱼比起大江来,那是差得多了。 捕的人也多,最多的时候抛张网下去都跟人叠着,拉起来换个地再撒下去,又跟另一张网叠在一块。 田地也不好,不知道咋回事,每年都要闹心,收成几乎每年都赶不上其他村。天长日久的下来,黄蚁村的日子就越过越差了,传到这一辈,终于沦为附近有名的穷村。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幸运的是黄蚁村却没有应验了这话,仍旧以正直忠厚闻名,这一点倒是让黄村正甚是自豪。村民们大多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圣人说过些什么君子固穷的道理,可却用实际行动默默地诠释着圣人们说过的话。 可是他这当村长的毕竟苦恼啊,全村上下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老人们缺衣少食,娃子们身子还没长好就得下地干活,一个个晒得黑不溜秋的,虽然错不在自己,可他还是经常自责,总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当好这个村正,没有带领着村民们过上好日子,愧对列祖列宗,和村民们满满的信任与尊重。 所以当他发现村民们还有酿造酱油这一条生财的野路子之后,他的激动,以及他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就可以轻易理解了。 “那你说咋办?”黎青山惴惴地盯着黄村正手里的板鞋,保持着警惕,提防他一言不和就要突然发难。 “娃子,这你就别cao心了,这事包在老朽身上。”黄村正一脸肃然,语气足可斩钉截铁。 “怎么包?” “老朽你还信不过吗?我跟你说,这村子里,谁嘴巴严实,谁是大舌头,老朽心里全都有数。老朽先回家,先拟一份初步的名单出来,然后再找村里几位长者商量一下,再把一些不合适的人选剔除出去,由此确定一份最后的名单。当然,人数不宜过多,我方才考虑过了,以不超过二十人为宜。” “……娃子,老朽记得你说这酱油的酿造工序有挺多道。这二十个人,你只要把法子教给他们即可。为了防止他们泄密,可以将他们分成几批,每批只教一道工序,如此他们即便不小心泄密,也不会泄露整套工序。等他们掌握之后,再让他们每人负责十来户,你方才说的那些什么发酵、下醅、搅拌,全让他们去指导、执行,这样即分散了你的工作量,也保证了每家每户都能酿上酱油,你说如何?” 黎青山听得犯困,觉得这有些太郑重其事了,一个酱油罢了,搞得跟生产原子弹一样。 他忍不住唠叨起来:“……至于要这么保密吗?分批分工序就免了吧?” 黄村正急了,涨红了脸嚷起来:“你个败家的东西,就得这么干!这事没得商量,听我的!” 老头一急起来,手中的板鞋便被舞得飞起。 “行行行,只要您老把鞋子穿上就行,都听你的,都听你的!”黎青山的困意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慌慌张张开出条件。 黄村正得意地干笑了两声,这才把鞋子往地上一扔,一脚趿拉上就走。 这事越早办越好,这可是大事,早点搞定就能早点酿制出酱油,早点酿制出酱油就能早点把村里吃不完的那些豆子一粒粒的全变成铜子。今年村里的收成再差,只要有这个路子,村民们必定能过上个好年。 去年的光景,他实在是怕了。 想到这里,黄村正就像屁股上装了洲际火箭一样,不由自主地往院门口冲去,不想,刚出门口,就差点撞上人。 是个陌生的汉子,五十来岁,精瘦精瘦,但是看起来极有精神,一脸的着急,正往杨家大院里探着脑袋。 “这位老哥,那个谁……小兄弟呢?” 黄村正愣了一下:“小兄弟?谁家的小兄弟?” 汉子急道:“黎公子呢?……姓黎的娃子,杨老哥捡的那个。” 跟王六一样,汉子一开口就要找黎青山。 听见动静,黎青山连忙过来将院门打开,一看,却是牛老三,皱着眉头,心里像叫火给烧着了一样,全写在脸上,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牛伯,你这是咋了?酱油不是王六拉走了吗?”黎青山以为是酱油的事情。 “小兄弟,可找着你了……不是酱油的事情,酱油已经拉回铺子里去了……你快给看看吧——这马儿,中邪了!”牛老三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啊?”
不光是黎青山,连黄村正都吓了一跳。 人中邪都罕见,居然还有马儿中邪的?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可两人仔细一打量,好像还真是。 只见牛老三牵来的那匹马,初看一眼还正常,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有些不对劲。这马时不时的低下头,快速地左右摇晃起脑袋来,显得极为烦躁不安。 黎青山见那马儿有些眼熟,忍不住问起来,“牛伯,这不是早上拉车的那匹马儿吗?咋了?” “小兄弟,就是早上那匹。” 牛老三见着黎青山,这才稍稍定了神,终于把来龙去脉都好好的给捋了一下:“……这马名叫大黄,早上还好好的,你也瞧见的。虽然这马有些恶癖,平素里不好管,但是今儿个早上一路拉着车子过来,也没见撒过野。回到铺子后,还是俺亲自拉回马厩里拴好的——便是按照你说的法子拴的,俺还给喂了些干草。大小姐可怜俺驾了半天车,就叫俺去躺一会儿。可谁晓得,俺一觉醒来,去马厩里一看,才发现这马儿它——它中邪了!喏,你瞧,都成这揍性了!” 果然,牛老三说话这会儿,这马儿又开始摇晃起脑袋来,这回可能难受得紧,居然还把前肢并拢起来趴在地上,前身往下压,弓起身子来继续摇脑袋。 寻常的马儿哪会有这般奇怪的动作,黄村正瞧得连连摇头,似乎连酱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时间都给忘记了,嘴里嘟囔着“还真是中邪了”之类的话。 黎青山却早已围着马儿走了一圈,脸上竟挂着笑,安慰着已经心急火燎的牛老三。 “牛伯,你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牛老三一听此话,紧绷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方才顶着日头一路拽着这马小跑过来,早出了满身汗,这下终于稍稍宽了心,这才得空抻出袖子来擦了把汗。 黄村正一听却急得不行:“娃子,这可是中邪!……你还笑,不是,我说,你啥时候还学会跳大神了不成?” 被他这么一说,牛老三又有些担心了。这可是中邪啊,小兄弟……真能行? “也不是什么邪了,”黎青山想了想,“不过……勉强也能称之为虫邪吧。这邪好驱,我还真能跳个大神……”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打断了黎青山的话。三人站在院门前抬眼望去,果见一骑飞奔而来。 马背上黑发与衣裙齐飞,在风中极尽飘逸之美,黎青山瞧得仔细,那马上之人分明是个女子。 一人一马很快便飞奔而至,马背上的女子一个漂亮的扯缰,嘴里熟练的发出给马儿的指令,胯下之马很快便在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飞奔,停马,翻身,下马。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竟是让人生起一丝俊逸的感觉来,若是没看来人,定会以为马上必定是个骁勇的男子。 “啧,谁家的女娃子,好俊的马术……”黄村正忍不住赞了一声。 牛老三却是早就迎了上去:“二小姐,你咋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