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2章 月忆(六)
【很长,但很短】 夏倾月问出的话,让月无涯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要……不要告诉她!” 月无涯尚未回应,月无垢已是急急出声,神色慌乱。 月无涯转眸,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随之肃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也不是现在。” “为何?”夏倾月问。 “我爱惜无垢犹胜爱己,”月无涯反问道:“若我知晓了当年暗害无垢的是何人,你觉得我会如何?” 夏倾月:“……” “我会恨不能亲手将之……碎尸万段!”月无涯声音平静,但“碎尸万段”四个字,依旧带上了轻微的切齿之音:“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却始终未能为无垢,为我自己雪恨,你觉得是为何?” 让人窒息的沉寂,许久,夏倾月才缓缓开口:“那是……连前辈都对付不了的人吗?” “没错。”月无涯的眼神与声音都带上了幽沉:“那个人,有着强大的出身与背景,绝高的实力与地位,而且心思、手段极其的狡诈与歹毒,她的眼中从无善恶对错,只有利益。” “她对你娘暗下毒手的同时,还包藏另一重祸心,将我怀疑的目标,引向了星神界。我当年震怒焚心,未能深查,反而……中其下怀,酿下大错,引得月神星神两界更为交恶。” 言语之间,月无涯双手无声攥紧。 画面之外,云澈知道他说的“大错”是什么。 他以为是星绝空暗中下的毒手,于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成功劫持了在他看来星绝空最重要的妃子……天狼星神溪苏的母亲。 亦是茉莉的母亲。 并造成她自尽而亡。 而月无涯的终局,是死在了茉莉手上。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归根结底,无论是夏倾月一家的悲剧,还是茉莉一家的悲剧,罪魁祸首,都是当年的千叶影儿。 “连我,都不能擅动的人,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月无涯沉声道:“论修为,论心机,论阅历,论手段……你与她的差距都何止天壤。” “此刻若是告诉了你,有了明确,却又遥不可及的目标,以及盈满胸腔却无从释放的仇恨,只会扰你修行,乱你心魄,万害无利。” “而待你将来继承、融合我的力量,就算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 他看着夏倾月,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期待:“拥有琉璃心、玲珑体的你,未来所能达到的上限必定超越她。我做不到的事,只要你懂得蛰伏,懂得审时度势……总有一天,你定可做到。”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夏倾月没有再问,而是深深的点了点头。 到了此刻,云澈才逐渐知道,月无涯对夏倾月的影响,远远不止是紫阙神力的传承那么简单。 而直到此刻,那一件事,也依旧混乱摆荡于他的心间…… 倾月和月无涯相融的血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时间上完全对不上,月无垢也清楚的说着自己和月无涯绝无夫妻之实。 真的……只是谬误吗? ………… 当年,另一个空间。 “什……什么!?你准备将帝位传给夏倾月?神帝,你……你疯了吗!?” 黄金月神月无极心焦之下,直接脱口而出犯上之言。 “这件事,我经过了深思熟虑。”月无涯道:“虽然有‘神后’这个身份为掩,但到时候必定还是会阻力重重。无极,此事,还需你助我。” “何止是阻力重重!”月无极站到月无涯身前,满脸的不解:“夏倾月拥有琉璃心和玲珑体,你将她择为紫阙神力的继承者,成为下一个紫阙月神,我绝无二话。” “但神帝之位,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有何不可理解?”月无涯道:“上一个拥有琉璃心的人,是宙天的创界太祖!记载之中,更有琉璃心会得天佑之说。她若为月神帝,或许会在将来,让月神界绽放从未有过的神光。” “就算那是琉璃心,就算所谓的天佑为真,但夏倾月,她毕竟只是外人……是外人啊!”月无极重声道:“对神帝而言,自然是王界利益为先。但,哪怕再没有私心,又有哪一个神帝,愿意将承载先祖积累,承载自己一生心血的王界交到外姓人手中!” 这番话,让月无涯猛的一愣。 “何况,她还是……月无垢与他人之女!”黄金月神月无极眉头紧皱,一次次的摇头:“人之常情……你不应该厌恶她才对吗?” “……”月无涯久久无言,眼眸深处晃过阵阵的迷茫。 他忽然觉得,月无极说的并没有错。 将神帝之位交予夏倾月,等于将月神界的未来拱手交予外人手中……无论她何等惊世的天赋。 作为月无垢与他人之女,他也应该厌斥才对。 但为什么,即使如此,他依旧不想改变主意。 “无极,”月无涯轻叹一声:“天机预言,我五年内会有死劫。无论是真是假,就当未雨绸缪,她是这短期之内,所能寻到的最好继承者。” “我会尽可能做好前奏与铺垫。”他伸手,拍了拍月无极的肩膀:“你会帮我的,对吗?” 月无极还想劝阻,但对上月无涯的眼神,他终是长喘一声,无奈点头:“于公,你是神帝,于私,你是我一母同胎的兄弟,你的决意,我当然会全力辅之。只是……”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月无涯面露微笑:“开始筹备一切吧。” “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会开始亲自指引倾月修炼。月神界上下大小事,便要劳你多费心力。” “另外,原本打算用来给玄歌蜕体,以助他承载月神传承的月溟玉,以及这些年所积累,用来培养下一个月神帝的琉月怜心棠,我也会全部用在倾月身上。” 月无极脸色骤变。 “以玄歌的性子,定不会无动于衷。将来倾月继位,他会是一个很大的不安定因素,你也要提前有所筹备。” 话已说到如此份上,月无涯要立夏倾月为下一任神帝的决心,竟远比他先前表现的还要坚决。 坚决的想是被下了控心蛊一般。 “……我明白了。”月无极唯有应允。 ———— 世界再变,这一次,呈现在云澈眼中的,却是并不陌生的画面。 月神帝城,神月当空! 正是那场震动东神域,本是给予夏倾月“神后”身份的典仪,亦是他与夏倾月在神界相逢之日。 她正式走出“囚禁”之地,让浩大东神域都记住了她的名字。而后,她忽然得知……本以为死去多年的亡夫竟在世上,竟在这神月城中。 “义父,倾月有一事相求?”遁月仙宫之中,她掩下心中极度的混乱与挣扎,向月无涯道。 “请义父将遁月仙宫送予倾月。” “哈哈哈哈,”月无涯开怀而笑:“倾月,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次向我要东西,好,太好了。” “用不了太久,整个月神界都是你的,何况区区遁月仙宫!你既然想要,那我现在就送给你。” “谢义父成全。”夏倾月感激的背后,是更深的挣扎与愧疚。 “义父,”她缓缓出声,字字轻渺如烟:“倾月有一句话,请您一定要记得。”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倾月……都绝不会辜负月神界。” “倾月,你……”夏倾月的话,无疑让月无涯露出疑惑。 “倾月只是想要义父永远记住这句话……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请义父想起这句话。”她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很轻很轻,如梦呓之音。 虽然心中疑惑,但外有诸界来客,他未有追问,欣然笑道:“倾月,有你这句话,哪怕天机界的‘那个预言’明日就应验,我也再无遗憾。”① 月无涯离开,遁月仙宫之中再无他人,夏倾月也再无法遮掩脸上的痛苦之色,她闭上眼眸,久久怔然。 “我该现在传音,告诉他一切,还是……” 她轻轻的念着,眸光颤荡,神色仿徨,恍若站在了两个世界交错而成的断崖之上…… 她想到了母亲……论处境之悲苦,抉择之艰难,她不及母亲当年之万一,却已如此锥魂。 忆及当年,她与云澈成婚之时…… ………… “……你都明着说了要回冰云仙宫,嫁我是为了当年之诺,那我纳妾你肯定没意见吧?” “随意!” “这可是你说的!哦对了,我纳妾归纳妾,你在外面绝对不许乱来!我云澈就算是个废人,也好歹是……咳!堂堂七尺男儿!这件事,你必须做下保证!” “莫名其妙!” “哪里是莫名其妙!男儿尊严大过天,尤其是在女人这种事情上!你嫁是嫁了,却不让碰不让摸,还想着一去不返!妻子该做的事你哪件做了!现在只是让你做个最最基本的保证都不愿意!就算只是为了所谓承诺,所谓报恩……也起码有那么一丢丢诚意好不好!” “……罢了。我保证不与任何男子有染,保证不做任何损你男儿尊严之事,如此你可满意!” “哼,这还差不多!呼……你这长相在外面可太危险了。要是万一你某天看到哪家名门公子惹的春心荡漾……哎哎哎我还没说完呢!” ………… “婚仪为假,神后为虚,但却将天下皆知,这对他而言,太过不公。”夏倾月闭眸轻念,泪痕缓落:“他在神界刚刚扬名,岂可因我,蒙受污尘,毁及未来……” “母亲,义父……倾月不孝,唯以……余生赎罪!” 夏倾月的低语,听在云澈耳中,可谓字字穿心。 当年,在遁月仙宫之上,夏倾月用很是平淡的言语,向他讲述了一切。 他那时便知道夏倾月定是经过了极为痛苦的抉择……而此番,纵观着月无垢的处境与最后的心愿,月无涯对她的大恩,以及,无法道明的血脉之系…… 他才真正的知道,她当年的选择,艰难痛苦到了何种地步。 又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何其沉重的愧罪。 而这些,夏倾月之后全部只身担下,他未能与之分担一丝一毫。 画面快速的流转,从夏倾月以遁月仙宫带他一起遁离月神界,到遭遇千叶影儿阻截,被种下梵魂求死印……到她抱着奄奄求死的自己,跪在了轮回禁地前方…… 将他交予神曦,她回到了月神界,跪在了月无涯面前。 但,月无涯给予她的不是暴怒,不是重惩,仅仅是一声苦笑: “倾月,你就不能讨个饶,卖个乖?你这倔强的劲,和你娘当年可是一点都不像啊。” 他对于夏倾月,不仅仅是恩情,更有着……远远超越义女的包容与溺爱。 时间推移,一年之后,月无涯的“死劫”预言当真应验。 他葬身茉莉之手。 他看着已十死无生的月无涯拼着最后一口气,将紫阙神力传给了夏倾月…… 只是,死劫来的太快,快到他还未能为夏倾月铺完后面的道路。 命尽之时,他说予夏倾月的,不是对未来的嘱托与期望,而是……对夏弘义的恨意。 是的,他从未释怀,更在生命最后时刻,流下了从不在月无垢面前流过的眼泪……就此含泪含恨而终。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想象,一代月神神帝的人生,竟是如此悲情悲苦的收尾。 也是同一天,月无垢为他殉情而死。 画面之上,他看着夏倾月抱着月无垢的遗体,哭的肝肠寸断。 而月无垢遗体上的那枚铜镜被她贴于胸前,成为她对母亲的追思之物。 自此,她在神界彻底变成了孤身一人……背负着对母亲和义父极深的愧罪,独面着近乎整个月神界的阻力与重压。
………… 知晓必定引来全月神界上下的反对,夏倾月依旧强硬无比的将母亲的遗体合葬于月无涯的帝墓之中。 她跪在墓前,整整三天三夜。 云澈默默的看了三天三夜,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也始终没有将目光移开…… 若是当年,他可以如这般陪在她身边,该是多好。至少,可以些许分担她心中的痛楚。 终于,她站起身来。但这时,她却是身体剧晃,猛的跪回了地上。 一双本如死水的月眸,忽然出现了混乱之极的颤荡。 “……!?”虽然只是虚无追忆的画面,但那太过剧烈和诡异的灵魂激荡,几乎穿过画面直接触碰到了他的灵魂。 倾月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双手抬起,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头部,身体也开始剧烈的发抖,似乎正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云澈的魂海,响起他过于急切的呐喊。 也是在这时,那个飘渺的女子之音响起: “她的九玄玲珑体让紫阙神力得以完美继承。一夜成熟的力量,与一夜剧变的心魂,促动着她的琉璃心在这一夜之间快速觉醒。” “心若琉璃,世无秽尘……她远比你更早,更远比我预料的更早开始窥清‘虚无’下的真实。” “虚无……下的真实?”云澈茫然四顾:“什么……意思?” “你自己,不也逐渐的开始窥清了么……从你修炼‘逆世天书’开始。”女子的声音渺渺传至。 “我?”云澈猛的一怔。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追忆画面中的夏倾月终于停止了颤抖。 她跪在那里缓缓抬眸,本已哭得泪尽的她,竟在顷刻之间,再次泪染双颊。 “原来……你真的是我的父亲……你真的……是我的父亲……” 她一字一泪,泣不成音。 带给云澈的,是久久的惊愕。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叨念的话……月无涯,真的是她的生父? 无间相融的血脉,不是谬误!? 但,夏弘义和月无垢是在相遇三年后才有的夏倾月,月无垢更是向夏倾月近乎发誓的说着自己和月无涯从无夫妻之实…… 也正是这些无比确凿的“证据”,让夏倾月面对相融的血脉,也始终未真正确信他是自己的生父,只在心间留存了一分无法散去的朦胧,让她甘以他为义父。 难道,月无垢和夏弘义都在说谎,还是…… “怪不得……你总让我那般亲近,那般依赖……怪不得……你对我如此之好……如此包容……” “原来,我是你的女儿……原来……我曾被父亲……如此深切的宠爱过……” “可我……在你生前……却从未能喊你一声父亲……” “就连你们……最后的心愿……” 泪珠淋落,声声泣血。 云澈后来重返神界,与夏倾月相遇之时,夏倾月对月无涯与月无垢之死的讲述轻描淡写,没有提及一滴的眼泪和一丝的悲痛,更没有提及……月无涯,才是她的生父。 所有的泪、罪、痛、愧……她全部深埋在自己的心间。 而云澈在此时忆及落入无之深渊的夏倾月,忽然心中骤寒。 因为他惊觉,这父母女三人……竟无一善终。 如同遭遇了命运残忍的诅咒一般。 明光渐黯,风声渐凄,似乎就连天地,都在为之深恸。 不知过去了多久,夏倾月的泣声才幽幽而止。 她抬起双眸,看着前方,只是眼神一片空洞……许久,才一点点的恢复焦距。 随之,又一点点的,凝起骇人的幽寒。 “母亲,”她轻轻的唤着:“尘世给予你的,只有悲苦。如此,你就在另一个世界,好好与父亲安享极乐。” “你的仇与恨,我来为你讨还!” “父亲,你当年未能保护好我母亲,这一次,你再也不可以……把她丢失。” “而你倾注一生心血的月神界,由我来为你守护!” 她缓缓抬手,指尖按于心口,唇间轻念如风:“我夏倾月在此立誓,余生两愿……” “杀千叶,守月神!” “如违其一,天诛地灭,永断轮回!” 指尖刺入心口,淋下腥红的血珠。将她的血与血誓,铭刻在了父母的墓前。 更是几乎在云澈的心魂之上,狠狠的捅了两个窟窿,让他的魂海久久的痉挛溃荡。 杀千叶,守月神…… 千叶为他所护…… 月神为他所灭…… 而她当年,曾真真切切的将千叶影儿的性命抓捏于手中,却选择暂忍千年,将她作为云澈的护身符。 最终却…… 魂海外的世界,那具体倚在山壁上的躯体如沐刺骨寒风,全身战栗,紧咬的齿间血痕淋漓。 无人可以想象,此时的他,经历着怎样的心灵酷刑。 画面之中,夏倾月缓缓站起。 她转身的那一刻,脸上的泪珠如破碎的星辰般散尽,眸中所映射的紫芒,凛冽的几乎断心穿魂。 颤荡模糊的视觉之下,云澈看到了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夏倾月……那一个转身,却是天翻地覆的蜕变。 月神界接下来的三年,迎来的是一个虽有先帝遗命和月皇琉璃,却谁都不服的月神新帝。 以及,月神新帝恐怖攀升的实力和残酷绝情的洗礼。 —————— 【①】:第1278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