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破计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各人按着身份入席,按着身份,轮流上前向太后贺寿。 这会儿嘉敏、嘉言、贺兰初袖、元明月已经和南平王妃分开。南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以屏风相隔,屏风那边是男子的席面了。嘉敏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初袖,都是元家的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敏眼皮一跳:前世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贺兰初袖,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呢? 嘉敏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贺兰初袖飘,贺兰初袖也正看她。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敏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贺兰初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萧家表哥么?” 在前世,贺兰初袖也常常这样打趣,嘉敏又是羞恼,又是喜欢。这时候听来却只剩下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么?” 贺兰初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咱们是打小的情分,我自然是为你好的。” 嘉敏却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看笑话么?” 贺兰初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到后来……后来……嘉敏微怔地看着贺兰初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南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初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敏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幼时,听父王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听?” 南平王说的事,贺兰初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忙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王说,弘农有户杨姓人家,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杨姓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的,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杨姓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初袖想不到嘉敏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南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敏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到了的。但是,她竟然把这个故事搬到闺中戏语上来说教,贺兰初袖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嘉敏是犯了迂腐脾气呢,还是…… 她心里琢磨,忘记了要应话。 元明月却在一旁拽了拽嘉敏的衣袖,问:“嘉敏jiejie,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事,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敏:……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打断了尴尬:“……就到我们了!”元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收了心,专意等着前面一拨人行礼,祝寿,退下。 女官朝嘉敏、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翠,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敏也知道,是一支青玉笛,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 当一切如历史重来……嘉敏仿佛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在所有人寂静的目光里战战。那是她第一次面圣,皇权于她,从来都是个可惊可怖的存在,她从书里看到过无数关于“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传闻。 她不知道笛子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袖子里,更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出来。 而太后已经在问:“谁的笛子?” 那时候嘉敏张嘴,她以为自己能够出声,但其实并没有。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金座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隔得那么远,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看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发怒。重重珠玉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隐藏在权杖背后。 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打湿了她的鬓角,然后是面颊……不知道妆有没有坏。 扮作丫鬟的贺兰初袖站了出来,这时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出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在她的面前,朗朗而谈,字字清晰:“笛子是我家姑娘带进来的,我家姑娘想吹笛一曲,为太后寿。” 那在当时,也许是急中生智最好的解释,嘉敏曾这样为表姐开脱。 可是……她不会吹笛,或者说,她吹得不好,她只是个初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支名贵的青玉笛,纯粹是因为表姐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萧南擅吹笛。那时候的少女心思,总想着什么时候相遇,什么时候偶遇,可以有个正大光明说话的理由:“我听说公子会吹笛,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 或者更亲热一点:“南哥哥可以教我吹笛吗?” 或者是…… 那些反复,折转过千百回的心思,设想过无数次,应该是在粉白的樱花树下,或者有流水潺潺,丝丝的柳条垂下来,叶子轻翠。风徐徐从掌心过去。或者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屋顶,夜黑得阑珊,阑珊如梦。 到眼前来,都变成逼仄的空气,耳边嗡嗡嗡地作响,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惊慌失措应对太后的问话:“……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你准备吹什么呢?”
一下子惊醒过来,时光与记忆的交错,前世今生,如今太后在金座上含笑,遥遥垂问:“三娘是擅长吹笛么?” 屏风后有少年声气,“噗嗤”笑出声来,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宋王倒是擅长吹笛。” 那显然是个很得太后喜欢的宗室少年。太后笑骂道:“没你的事,乱开什么口,就知道欺负meimei!” 被这么一打岔,空气里缓和了许多,贵人都不傻,既然太后说了是兄妹玩闹,那自然就是兄妹玩闹。 嘉敏趁机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女……不擅长。” “咦?” 太后声音里听得出不悦。她对嘉敏印象不错,原本是做好的筏子,让给她出风头,却不料她自个儿不争气,太后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嘉敏侃侃又说道:“臣女之所以带着这支笛子,其实是想抛砖引玉。” “哦?”太后又被勾起了兴致:“怎么个抛砖引玉法?” 开局很好。嘉敏对自己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句话对贺兰初袖适用,对她元嘉敏,自然也适用。 镇定,只要镇定地把话说完,你就赢了。嘉敏的手藏在袖中,不由自主握拳。偌大的殿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空如旷野:“我来洛阳之前,就听说洛阳风气,大家女子多有才,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目睹。如今是适逢太后寿辰,各家姑娘济济一堂,要是能够各展技艺,为太后寿,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得热闹,太后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你是说——” “臣女想请众家姐妹合奏一曲,百鸟朝凤。”嘉敏揭开最后的谜底。 百鸟朝凤在燕国,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大俗大雅,衬着太后身份,却是难得的好意象。 一时堂上堂下哗然。 屏风这边,屏风那边,有互使眼色,交头接耳,有人忧心忡忡,就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迫不及待,也有人冷嘲热讽,唯有贺兰初袖,在这热闹中,如堕冰窟:她果然、她果然……也死过一次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不会这样冷静;如果不是死过一次,她决然算不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她原本该像上次一样,惊恐得发不出声,等着她解围。就算是经历过进宫,见过太后,也不会有这样针对性的准备。 嘉敏也死过一次,嘉敏也和她一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个真相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了,要了她的命! 不,不会的。先下手为强。她有张良计,她就有过墙梯,别说她这会儿还未必知道她是重生的,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让她再输一次罢了……不过是让她死得明白一点罢了。贺兰初袖微垂了眼帘,对自己方才的惊慌失措,生出隐隐的羞愧:她元嘉敏都不怕重来一次,她怕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