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8章 虎丘青蒿
沈侃之所以敢横冲直撞的进入学院如一马平川,原来今日冬至,学生们早已放假回家了。 孙文畊名叫孙鎡,字文畊,乃是孙家二房大儒孙墀的第三子,其大哥孙镆字文英,以父荫官,刚刚做了光禄寺署丞,这自然令沈侃十分羡慕。 孙鎡的二哥孙钶字文济,因善于刑案,被朝廷选授了晋州判官,所以孙鎡一直被父亲孙墀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中举,不堕二房名声。 此刻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艘画舫上,沿运河往镇外移动,等到了外头,各自分头返家。 沈侃一个人坐在船尾,有感于与诸位兄长年龄不过相差了几岁,然而人家全都是秀才了,这身份差的实在远了些。 遂以年纪小为借口躲在外头,沈侃默默的看着船舱,画舫的主人金凤容貌娇美,正在殷勤的为客人们倒茶,笑声如银铃一般。 他对读书人的风流之举丝毫不感兴趣,转过目光,看着左近的一条小河曲折蜿蜒,河水静静的荡漾;远处的小巷人家白墙黑瓦鳞次栉比,一栋栋民宅错落有致。 古代没有汽车,民巷不讲究规划,所以一条条弄巷纵横交错,远远望去很有些神秘。 若想真正观赏江南古镇的全貌,非得有心人兜兜转转的深入其中步行不可,方能一睹苏南小巷里的庐山真面目。 几乎没有一条小巷子不是歪歪斜斜崎岖狭窄的,也没有一条弄堂不是曲里拐弯的。最窄的地方仅容一个人过去,而宽敞的地方,也不过一辆马车通行而已。 “真是诗一样的地方。” 看得入迷的沈侃非常开心,微风轻拂,粉墙衬着黛瓦,黑白分明,院墙点缀着几叶的爬山虎,一颗颗桂树露出头来,高低不一,多姿多彩。 半开半掩的院门里,一方天井之中,几位妇人正在井台边上一边洗涤蔬菜一边笑闹,笑语盈盈,声透户外。 船舱里,不疾不徐地传出丁冬的弦索声··· “五弟,进来进来。” “是。”沈侃听见沈仕呼唤自己,忙起身走入舱内。 小丫头搬过来一张凳子,沈侃道了声谢,那金凤怀抱琵琶坐在里头,男人们分坐两侧。 叶可成说道:“呆在外头做什么咱们离了书院不谈诗,就聊聊这杯茶好了。” “谈茶”沈侃问道。 “嗯。”孙文畊端起青瓷茶盏,一副将沈侃当做同道中人的样子,笑道:“虎丘晚出谷雨后,百草斗品皆为轻。遥想茶圣当年在虎丘寺烹茶论茶,哪知几百年后,吴中第一名胜的虎丘山竟亦有天生的茶树呢!可惜陆羽无缘品尝了。” 沈侃注意到一说到茶,在座之人不约而同的都露出一丝骄傲。 原来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四年下旨“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是以明初一改唐宋时期将茶叶蒸压茶饼或碾茶为末的茶饮习惯,开始崇尚起自然真趣的芽茶,这种革新式的饮茶方式无疑给苏州茶业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从洪武年起,天下各地逐渐崇尚新的茶道,苏州的制茶工艺为之名震天下。在新的流行趋势下,一时间各地的名茶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在这样的氛围中,苏州虎丘山的虎丘茶和天池山的天池茶很快脱颖而出,品冠诸茶之首。 中国是饮茶文化的发源地,茶文化与文人的生活相辅相成,所以说到家乡的得意事,人人与有荣焉。 “虎丘晚出谷雨后,百草斗品皆为轻”出自苏州大才子王世贞,其家族也是以衣冠诗书而著称的太仓王氏,乃魏晋时期世代簪缨的琅邪王氏的分支。 王世贞在士林中的名气极大,不仅因其家世,十七岁时即考中秀才,十八岁考中举人,乃是江南博学多才的翘楚人物。 “虎丘雪颖细如针,豆荚云腴价培金。”沈化缓缓说道。 “虎丘最是精绝,为天下冠,可惜不多产。”叶可与也来了一句,见沈侃似乎有些不解,解释道:“那茶出自虎丘金粟山房,产出稀少,每年大半进贡大内,流落民间的价值千金,等闲咱们本地人也难得一见。茶叶子微微带着黑,看上去不甚苍翠,烹之却色白如玉,透着豆花香气。” 这方面沈家无法与殷富的叶家相比,虽然距离虎丘山不远,家里也喝不起,即使偶然有幸淘到二三两,往往作为贵重的礼物送给重要的朋友。 在本地,每当谷雨期间的虎丘茶一面市,南北茶商争相不惜百金求购,其他茶叶相比之下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沈侃听得云里雾罩,这方面是个门外汉,没有仔细调查过,他不晓得虎丘茶在明代几乎家喻户晓,与天池茶并列仙品,只知道龙井碧螺春之类在后世是极品绿茶。 敢情就因为虎丘茶实在是太珍稀了,导致清康熙二十三年,巡抚汤斌以严禁馈送官员为名,派人毁了虎丘山上的茶树,虎丘茶遂成绝响。 然而仅仅隔了十来年,康熙皇帝南巡苏州,有官员将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间产的“吓煞人香”茶进献给皇帝,康熙对此赞不绝口,因嫌茶名不雅,于是赐名“碧螺春”。 沈侃猜测虎丘茶是不是就是碧螺春呢隐约记得后世的十大名茶,基本都是在清代出名的,有些小说里的猪脚不是提前占了茶山,然后大赚特赚吗 其实有些想当然了,提前垄断区区几颗珍贵茶树能赚多少先不说碧螺春和虎丘茶的炒制技艺要求极高,得有专门的本地采茶人以及炒茶大师,一年辛苦所得甚至连进贡都不够,此外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一个弄不好得得罪多少达官贵人 从来就没听说过哪个拥有名茶树的人凭此大富大贵过,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么珍贵的茶树,那自然是皇帝的,圈了也不是你的,即使你是王公贵族。 真正赚钱的是茶商,是那些效仿名茶制作工艺的本地仿冒产品。比如碧螺春,碧螺峰上的茶树没人敢动,官府年年盯着,而茶商们就在洞庭东山、西山大量种植,然后以各种手段照葫芦画瓢,故此碧螺春的产量提高了,逐渐饮誉海内外。
龙井等无不如此,指望霸占一座山头就能赚钱,太想当然。 茶业早在洪武年间就成为苏州的一大支柱产业,不单单茶还有花,比如苏南的名品茉莉花茶,众多花农出资,茶商也纷纷捐资,在虎丘山共同修建了一座壮观的花神庙。 时至今日,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都会举行盛大的“花神庙会”。 所以一个外行人想和苏州人比种茶、制茶,难度可想而知,做茶商又违背家规。 几个年轻秀才热烈的讨论了半天茶艺,沈侃光听不开口,一听到传统文化,整个人都入迷了。 那金凤瞧他一个孩子被几位有名的才子平等对待,正郁闷的嫌没人理她,哪里知道先前的一段对话。 因为无聊,有心逗逗少人年,金凤忽然起身走过来,将茶盅里的冷茶随手倒掉,命丫头倒上热茶,笑问道:“小公子素日喜欢吃什么茶” 沈侃嗅着对方身上的胭脂香气,想了想说道:“青蒿茶。” “青蒿茶”金凤顿时十分惊讶。 此话一出,沈仕忙说道:“凤姑娘休听他胡说,沈家再不济,子弟也不会沦落至此。他呀是故意这么说,好引你的注意。” “是嘛”金凤笑吟吟的问道,亲昵的侧坐在沈侃身边,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好看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丝距离和冷漠。 对面的孙鎡询问道:“青蒿茶是什么” 沈侃回道:“就是外头的青蒿,穷苦人吃不起茶,向来晒干了当茶喝。” “哦,原来是野草。”孙鎡点了点头,不再理会。 “野草,是啊!野草。”金凤轻声喃喃,神态好似有些恍惚。 大家见状都有些惊讶,叶可成若有所思的道:“大概凤姑娘出身坎坷,想必早年喝过,被五弟勾起了往日回忆。” 沈仕笑道:“过去之事多想无益,等过了冬至,我一准派人给你送两壶上好的绿茶来。” “多谢沈秀才了,不过我无福克化不起好茶,只吃山里的野茶。”金凤委婉谢绝。 “青蒿不单单是野草。”沈侃忍不住说道,“苏州体质虚弱的初生婴儿,第一口吃的食物并非母乳,而是中药犀黄,娘亲则要喝益母草汤。” “说的不错。”叶可成附和道,同时也迷惑不解,“苏州妇人有谁产后没喝过益母草汤但犀黄和青蒿有什么关联” “是嘛。”沈仕不解的摇摇头,却猛然发现金凤的眼眸瞬间亮了,正隐含期盼的注视着沈侃,心里跟着有些不舒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