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执迷
夏无且骑着马,远远地跑在前面,好似要把身后的所有人都甩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可转念他又想起,只靠他自己一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才极不情愿地勒了马,等着众人跟上,面色不胜焦急,几欲被那种没由来的情绪摧垮。 “快一点行吗……”他却明白,在这种时候,发火也没有什么用,反倒会让众人再不愿配合。 他可不会拿莫倾的性命开玩笑……不对,他可不会拿自己好不容易才唾手可得的好处与利益开玩笑。 见鬼,他第一个想到的话语,是什么情况? 真是奇怪,看来真是有些被莫倾那个女人洗脑了,要不是冲着这份利益,他还不如直接让莫倾与赵扶苏死在一起算了!这样既少了一个赵胡亥登基的阻碍,又能处理掉一个难得对他的心有了牵绊的人。 这又是场天灾,只能说赵扶苏那家伙没有当皇帝的命,赵政就是想怪,这口气也没地方撒去。 可是才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心便似被豁开了一道口子,钝钝的疼。夏无且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在rou上留下了一条弯月状的红印,疼得他一颤。 他又想到了那熟悉的药香,他便是这样在药香的浸泡中长大,曾经他既以为他赖以生存的只能有他磕磕绊绊的医术,他救了人,自己才能活着;现在却发现,只救人,可以活着,但永远不可能活得好,他连他的哥哥死在他面前都救不了!还是杀人来得快些,只要杀了人,他不仅可以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比谁都好。 只是见到莫倾时,却有了种,与曾经与媭儿在一起时,微微相似的温存。 那时他那么小,媭儿更加年少,那种感情,大抵是称不上是“喜欢”的。 他可以努力看书,什么文文绉绉的“四气五味”啊,甚至就连什么“月事不调”都可以有所涉猎。他偏爱看媭儿每每听他讲起这些时的一脸崇拜——可事实上,连他都不知自己讲的究竟错了多少,只是能勉强东拼西凑地在媭儿面前讲出一段外行人听不出破绽的东西,就算满足。 这倒与如今换着花样地把各种补品送到莫倾眼前的心态相似了。 媭儿从来就不是什么透彻纯粹的小女孩,相反、那样小的年岁里,就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野心与骄傲。也难怪,她有个那样的jiejie,吕大小姐的meimei,要说与她完全不相似,也不太可能。 不过这不影响他对她的好。 其实人们都忘了,这个侍医向来不是以多么高明的医术而在众人面前闻名,他只是出现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扔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药囊,挡住了一把恰到好处的匕首。 他的医术绝对不能说是差,不然也没那个出现在君王面前的可能。只是也算不上好罢,现所谓的“大秦第一神医”绝对是那些jian佞的谬赞了。 是啊,全都忘了…… 夏无且却能敏捷的在他这般异常的情绪中,找到留给赵扶苏的余地。 发自内心的,他竟是没有那么想让赵扶苏去死的。大概他的狂,与赵扶苏的直,在最深处还是有些相似的。只不过他是他的敌人、对手,这点无法改变。 哪怕是媭儿、莫倾,有一天若是阻碍了他一路披荆斩棘的方向,他也会把她们除掉。 夏无且只这样想,面色上一直维持下来的平静祥和在顷刻间全部撕碎。 而在满地碎石,用它们的棱角铺筑的路上,根本不要奢求什么速度,能勉强踟蹰前行,已是极大的不易。夏无且坐在马上,看着马在石块的锋芒上急速挣扎,只差要在这样的摇晃中倾覆。 可是这么多山石,让他如何去找? 哪怕是再大的力量,再多的人手,他也不可能再多快的速度内,移走这些所有的石头。可不这样,又怎么知道二人在哪?他们在不在一个地方还无法肯定,说不定就隔了十万八千里,更说不定,就被掩埋在他脚下的石块里,再也没有生息。 思绪才刚刚掉转到此上,夏无且就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手脚抑制不住地发凉,从每一寸经络寒到心窍里,寒到指尖上。 他几乎要抽自己,逼着自己把方才的想法收回去,可远望四下一片死寂,树木亦多有摧折,那样的想法就愈演愈烈。 下一秒,他竟真的抽上了自己的面颊,而且抽得极用力,好像要把所有的担忧焦虑暗含,都跟着一并发泄出去。 却是徒劳。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四顾无言。 夏大人,这是疯了吧? 感受到身后异样而又不敢言表的目光,以及脸上还痛着的一片红色,夏无且才勉强把思绪收了回去。 苍穹凝结了一片广袤的灰,仿佛老人失神的眼瞳,只剩下灰败,极致的灰败,云越发地压下来,压到了每一座山头,簇拥着山峰的每一寸棱角,把绵延而厚重的灰与白送到头顶的视野。 要下雨了…… 这三番五次变化的天气,还有完没完? 其实众人还隐隐有些期待,夏无且会告诉他们,这么大的雨,不值得,别干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洗洗睡吧。 夏无且却又一次握紧缰绳。抬头紧盯着天色,在把听觉都转移到身后众人的议论中后,他便沉重地叹气:“你们若不想跟着,就算了吧?” “这……”听到夏无且这种喜怒无常又不愿表露的人突然能够这样平静地吐出那些字,众人竟反而有些迟疑。 果然夏无且能够不负众望地愤怒起来,音调骤然拔高:“能跟上就跟着,不能跟上就滚。”他说这话时已经能感觉到几滴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手上。 他抬起一根手指,看了看刚刚落在上面的水滴,又是重重地叹气,好像比大雨的泻落还要忧伤磅礴。 “算了……都他妈的给我滚吧!”夏无且突然在平静的口气里转为嘶吼,在混乱的逻辑中再不愿忍耐。“就是留在这,也没个屁用!” 就连夏无且自己,都没听过自己骂人。那些话不是没有,而是不愿意说出口来,不想给别人留下什么不好的把柄。控制情绪,一直都是他的强项。 他在说完这些话后,直接打马而去,都不给众人一个追上的机会。 映雪!对,他现在唯一有的线索,就是赵高给他的通知中,有映雪那丫头讲述的她与莫倾分别前莫倾所在的方位。他只能赶紧赶到那里,从那里找起。 雨水大滴大滴落在夏无且的脸上,流到他的眼睛里,把视线中与远方的距离拉近,好像上天代替他留下的眼泪。 他生怕这雨在大下去,把他现在所能看到的断壁残垣再次刷新,变成他更加无法想象的样子。 有一个年轻的侍医,策马奔走在轰鸣的雨水里。 而渐渐的,地上石块棱角的锋芒被越发冲刷了出来,脚下是一片泥泞斑驳,马也无法前进,夏无且的心绪在雨中,早早地就去到了那个心中标画好的地方。
他便抛下了马,一个人在雨中穿梭,他原以为那速度是已尽了全力的快,却发现那种当看到哥哥死在他身边,他被裹挟着与媭儿渐行渐远时的绝望,又在沉睡了十几年的光景后再次复苏。就连那种骄傲而又倔强的心绪,亦好似回到了过去。 他却看到了,远方的,淹没在大雨银白色屏障中的神色影子。 那是……马? 赵扶苏的马? 夏无且对赵扶苏,有种由厌恶引发的关注,赵扶苏那么爱他的马,他自然也要多看上几眼,不知不觉的,也不知道怎的,他竟也能认出来了。 雨正变小,原是来势汹汹的雨竟开始慢慢小了起来。留下阴沉的天气中有薄薄的阳光微露,照在身上,却依旧是那么凉,就好像小时候浑身滴着水从河里走出来时,那紧紧附在每一寸皮肤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拜托的寒冷。 他揉揉眼睛,蹭掉眼眶的水,一步步再泥泞里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个……山洞吧? 夏无且再次揉揉眼睛,却认证了这种让他狂喜的想法。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洞口,却又一时沉下了心,张了张嘴,却不敢喊出声来,生怕回应他的只有虚无。 那样的结果,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那样把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知道他听见洞里面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音,苍白孱弱的,又不尽*,说的什么他已然听不清,不过能够感受到一份凄婉的神情。 夏无且蓦地抬起头来,只这一句话便胜过了一切安慰,他便不顾一切地向里面喊了起来,几乎嗓子都要撕裂,可他却没有丝毫察觉。 他得到了喜出望外的,肯定的回应。 他都无心去思考,他便只想着,要把那些把咫尺阻隔成天堑的石块移开,他都不愿去想,就用手抓上了石块。 只是觉得有些划手罢了。 很沉,夏无且虽算不上“柔弱”,却也从没有拿过这样沉的东西,一直坠着他的手,有些不适应,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同时,也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只似要一齐把他整个人,都压进尘土里。 那样固执得坚持,已是执迷。 可便这样执迷下去,夏无且一时间也觉得很好。 至少总比那个一直无心无情,就快要忘记了,他的血还会在每一条脉络里流淌的人强。 可惜这种异样的,又建立在不影响他一切利益的基础上的感情,实在来得有些奇怪,他也一时无法反应。大概用理智去想,他一定会拒绝,躲避。可偏偏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夏无且也不知那份理智,到底身在何方。 终于,他搬开了最后一块石块,却早已忘却了疼痛,他焦急地在黑暗中看着莫倾的容颜。 却在四目相对时,又先一步,戴上了平静如斯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