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谓天下
春寒料峭,仿佛昨宵一个黑色赋予的沉寂间解冻,但又不彻底,还有些浮冰不认为自己已完成了年岁交给自己的使命,固执地等待再度天寒,如落了蝴蝶的痴梦。庭院的树根斡旋纠缠,生生有些疆场上的肃杀,好像能够感受到隐隐约约的寒意,于是还余下些残雪与灰尘在盘根错节间与绿意一同生根发芽。 少年的玩心总是重些,玩心萌生的往往比春意还快些……或者说,玩心从未消失过,不论是带回一身白鸟的羽翼还是草屑的生机与泥土的气息。 其实少女大概也是爱玩的,只是一时惧暑一时畏寒,再加上那一点点水一样的清冽与小小的矜持,也就只有看看风景,年复一年。 太子心情不因春色而喜,嘴角不说话是还是有些下意识的下滑,实在无法看作是好心情。而他独身一人穿梭在庭院弯弯绕绕,想到莫倾,他变不愿意把这些情绪流露给她,那样敏锐的她,难免问东问西,而这些事情,有怎是她可以理解的。 一会便要去做那件大事了吧,成功或许大多不会改变,可失败便牵连了整个燕国生死未卜。 他悄悄走入庭院,看到莫倾专心致志的背影,一时觉得有趣。 少女左手捧着竹简,搭在石桌上,右手拿着一支小毛笔,嘴唇总是习惯性的抿上,或是露出几颗牙齿,咬上笔杆。 然而少女还是不够专心,没看几个字,少女便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带着期盼地找寻等待她的女伴。 她回眸,恰好把目光撞入了燕丹的眼底。 “太子殿下?”少女起身欲行礼,但并不是所谓的诚恐诚慌,大概在她的心里只是把太子殿下当成是一个突然出现解决她烦闷的人物。甚至起身都有些拖延,仿佛就是在等待太子殿下的赦免。 燕丹怎会不知莫倾心思,上去扶起莫倾,却兀自皱眉,“倾儿,石凳这么冷,民间有说‘春捂秋冻’,倾儿若病了,不是要害我担心?” “母亲说倾儿身体壮得很,比婴弟都要强好些,哪里这么容易生病,太子殿下净是胡乱担心。倾儿都闷了一个冬天了,太子殿下是想把倾儿闷死不成?” “莫婴身子骨那么弱,年年冬天大病小病的,单是吃的补药都要把我的东宫吃穷了,倾儿还和他比!” 莫倾噘嘴佯怒:“太子殿下不就是想说对倾儿家里有多大方嘛!倾儿知道了,倾儿都记着呢,倾儿以后一定不离开太子殿下。” “可是太子殿下,倾儿有个问题,太子殿下有时间听吗?”莫倾拿起了桌上书卷随手翻折 “来都来了,自然是有的。” “太子殿下说要让倾儿多读书,可是倾儿看到书上说,那些圣贤们好像都不太喜欢女子读书,倾儿也极少见女子读书,会不会有一天倾儿把书都读遍了,可太子殿下却不理倾儿了?” 莫倾不解所谓尊卑情爱,完全把燕丹当作重复的生命中破开的缝隙,生怕没有了太子殿下的不时探望,生活会变得无聊许多。 “倾儿胡说什么呢?”燕丹抚摸上莫倾乌发,“倾儿和那些女子又不一样。倾儿现在年纪尚小,等到你年满十五行了笄礼,你就是燕国的太子妃,等到我登基,你就是燕国的王后。我与那些男子不同,我希望我的王后可以饱读诗书,以后帮我分忧解难。所以就是说,只有倾儿好好读书了以后我才不会把倾儿丢下,与你共赏燕国河山。到时候,一定不会让你天天闷在院子里,不管我到哪里,都会让你陪着我。” 莫倾拉住燕丹双手,不愿放开:“那太子殿下现在就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至少陪我一段时间表示下诚意嘛,殿下知不知道倾儿每天有多没意思啊?” “那也要等以后的了吧,倾儿,一会儿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事成了,我便有空闲的时间陪着倾儿了。” “什么事情这么严肃啊?”莫倾松开燕丹的手,稚嫩中一本正经。 这样的事情,要怎么样才能与她解释清楚呢?就算是能说明白,她也不会接受的吧。她的世界正大光明,为了利益而出鞘的宝剑,只会刺破她的内心。 有些人活在光明下,便不要像个魔鬼一样,把他们一起拉入黑暗。 “倾儿不必知道。”燕丹把冷冷的话语尽可能说得温柔。可莫倾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太子殿下刚刚还说希望倾儿帮着殿下分忧解难呢!可是殿下你什么都不愿意和倾儿说,倾儿能帮殿下做什么啊?要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殿下,那倾儿读的那么多书还有什么用?” 燕丹一刮莫倾鼻尖:“倾儿怎么如此聪明,说话头头是道,能把我反驳的说不出话来。那便和你简单说说,说深了,只怕你一时也听不懂。” 莫倾熏染多了,也隐隐约约有个概念,明白什么“听不懂”的托词都真假参半,也就是太子殿下不想多说罢了。莫倾知趣不再问,等待燕丹开始说。 “倾儿,不要觉得我是个坏人,天下英雄,或者不爱江山,再或者……内心就是你所厌恶的样子。父王不愿意冒这个风险,那便把这些事情交给我好了。反正总有一天,这些事情是会落到我的身上的。” 他俯下身吻莫倾的额头,如花瓣滚落,只是轻盈接触,稍纵即逝。燕丹仿佛品尝着玉盏中的清酒,唇瓣被温润的玉质封住。 说美人如玉,也就是如此了吧。 “这事关燕国江山社稷……倾儿,若有一日你为王后,我不想让你整日眼见河山倾颓,国家内忧外患,家园分崩离析。我想带你坐拥这盛世,让四海之内六合之中尽皆入我彀中。你不必深究我究竟做些什么,你只需明白,我多少年来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只为这一刻的出动。强秦是横亘在我们面前最大的敌人,只有届时一朝除去,方能再无后患。” “倾儿,这天下,是我们两个的。”燕丹直视莫倾,“有些事情,女流之辈,终究不会懂的完全。” 莫倾微微低头:“没错,倾儿是不懂。太子殿下每日谋家谋国,这样大的担子若落在了倾儿身上,倾儿只怕马上就手忙脚乱,太子殿下的雄才大略,怎么是我所能明白?倾儿多见历史,其实觉得,天下就如蹴鞠一般。” 说罢,莫倾眼中闪出亮晶晶的光线,好像夜空中挂着的,突然出没进了日头里。 说比起天下,自然应是蹴鞠来的有趣些。 “天下之大,怎么能用小孩子游戏做比?”燕丹听后一哂,却又觉得莫倾可爱了些。 “太子殿下你想呀,蹴鞠不就是好一些人追着那么一个球跑来跑去嘛!谁都想要那个球,可是那个球永远也不会一直在一个人手里,每个人都会把球传给别人,可是往往传着传着就丢了,落到了对手的手里。球一直都在那里看着人们拼了命的去争抢,然后拱手让人,其间还时有受伤,亦或朋友反目。追来追去不过都是那个球嘛。太子殿下有没有觉得倾儿很厉害?这样够不够格当你的太子妃呢?”
燕丹细想想莫倾看似滑稽的逻辑,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反驳的理由。不愿意再继续讨论这些,燕丹打个哈哈:“是,那些书可算没读到狗肚子里去!” “太子殿下净欺负人了。”莫倾抱怨着。 “是啊,就是欺负你,怎么了?” “倾儿可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太子殿下一会儿是要去干一件大事!”莫倾说着,把燕丹按到石凳上,捏起了肩膀。少女的双手不算有力,隔着华服,只似羽毛瘙痒,“算了算了,倾儿觉得这样挺好,太子殿下也不要一天天满脑子里都想着什么天下了,陪着倾儿的时候就当是休息了,太子殿下要是累坏了身体,那倾儿岂不是要心疼了。到时候,就更没人天天陪着我了。” 燕丹无声地注视着少女,久久不言语。 风声抽打枝条,仿佛凄清破碎的语言代替回答。 不论这次的刺杀事成与否,或许对于他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但是他一定要做,拼尽全力。 因为他是燕国的太子,燕国未来的王,秦国永远的敌人。 这个曾经的质子皇帝他太过熟悉,他不需要所谓的同盟,为了利益而暂且合作的伙伴,他会用国家的强大逐一攻破各个城邦,尽管它们看起来足够坚固。 他要的是天下。 那燕国便再无容身之所。 这是燕国太子无法面对的。 尽管一切尽如莫倾这个局外人所说,可他陷身局内,已然无法自拔。 他还是想做燕国的王,有一个莫倾一般贤惠博学的王后,河山安好,百姓无恙。活的好好的谁都不想做个死人。 可这并不代表他怕死。 虽然明白他对莫倾的许愿也许会变成空想,可他还是愿意与莫倾一同展望。 哪怕下一秒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况且……荆卿与他小妹的报国之志,实在难以不令人动容。 可莫要让天下英雄寒了心。 燕丹心中如是想着,表情丝毫未变,在莫倾瞳孔显示的镜像中,春风和煦。 “倾儿,我走了,改日再来。” 他站起来,吻莫倾搭在他肩膀的手。 “嗯。太子殿下,以后要是有时间了,多来陪陪倾儿,或者是累了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呢。”莫倾说得诚恳。 这个女孩子,其实什么都懂吧。 燕丹转身离去,面容转入莫倾视线无法触及的领域时,忽然间收敛,上挑的嘴角一点点变得平稳——如同在远方拉平,微微泛着些赤色的天际线。 他蓦想起将见之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