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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史记游侠列传》 一 司马迁是个坦率得出奇而又真诚的人物,放在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时代都会显得不合时宜,在天下一统、皇权集中的西汉武帝之际,尤其显得突兀,或许只有退回到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他的桀骜不驯才能获得理解。 所以,就让我们以同样的坦率态度,再读一遍《游侠列传》吧。 对大多数人来说,“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几乎就是侠的定义,但这并不是司马迁对游侠的全部观点,他在后面还有一点重要的补充: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 这句话出自《庄子》,文字稍有改动,可是两人对这句话的态度截然相反。 庄子也是个坦率的人,他的观点很简单:王侯以仁义御众,维持自己的统治,窃国者却会连仁义一块夺走,用同样的手段保证自己的地位,比如田氏纂齐,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称王,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所以必须舍弃仁义,令窃国者无可窃,天下才能大治。 庄子之书天马行空,虚多实少,司马迁在这句引语之后加上了自己的态度,化虚为实,令整句话的含义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非虚言也。”《游侠列传》写道,庄子眼中的丑恶,在司马迁看来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司马迁的观点也很简单:为什么窍钩者会诛呢?因为窃钩只会令一人获益,最多惠及其身边亲友;为什么窃国者能侯呢?因为窍国者总是要想办法争取臣民的支持,必须采取种种手段惠及众人,而“惠”就是仁义。 司马迁举了两个例子: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兄弟二人认为这是篡位,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可是周的统治没有因此动摇,文、武王也向来是帝王的楷模,因为饿死的只是伯夷、叔齐,获益的却是天下百姓;跖是战国时期有名的大盗,横行江湖,杀伤无数,却受到部下的称诵,被认为是有仁义的首领,同样是因为“获益”二字。 司马迁进一步解释游侠与豪徒的区别,两者同样“以武犯禁”,豪徒只能令本人与朋党获盗,游侠却惠及众人,以至不相识之人。 “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这是获益者对游侠的定义,我们希望有这样的侠客,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却不想也不能做侠客,这和期盼清官和神仙的心理差不多是一样的。 然则真的存在只为惠人、不求回报的游侠吗?坦率如像司马迁的人,当然不相信这种事。 “……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 鲁地有一位名叫朱家的侠者,“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游侠列传》对郭解的描述最为详细,几乎每一桩事迹之后都有类似的文字:“诸公闻之……益附焉。”“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众人得惠,游侠得名,“声施于天下”就是游侠的回报。 郭解最终被杀,可是民间为侠者没有因此减少,《游侠列传》里说是“极众”,司马迁在篇末的几句话大致解释了原因。 “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然则“名”有什么好处,能让某些人趋之若鹜、甘愿为侠? 名的好处并非一言可以说尽,大臣劝汉武帝杀郭解时说了一句“解布衣为任侠行权”,可略道大概:布衣是平民,行权是帝王之术,以一介布衣而能行权,这就是游侠的好处、名的作用,也是罪过。 二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风俗,自己习以为常,在外人看来却有些古怪,比较常见的例子是食物,两国人互相嘲笑的时候将矛头对准对方的特殊食物,总能箭无虚发。 还有一些独特之处隐藏得比较深。 我很喜欢《魔戒》,小说和电影都看过多遍,原著托尔金是英国人,他所创造的虚幻世界免不了有本国的影子,有一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在《魔戒》的历史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大陆西方的一座岛上,这算是对英国比较明显的影射,不那么明显的是国王阿拉贡这个角色,他勇敢、聪慧、坚韧,自愿背负祖先的罪恶,以牺牲和苦行的方式赎罪,可他恢复王位的最大本钱不是这些特质,还是他体内久远的王族血统。 Pureblood,统血统,经常看美国电影的人对这个词一定不会陌生,它的强大力量与作用在电影中向来无需解释,实力与Love、Hope、Will不相上下,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爱看这些电影,可是不能细究,只要稍一寻思,就免不了对这些所谓的强大力量生出重重疑惑。 与阿拉贡对照的人物是霍比特人弗罗多,“小人物也能影响历史”,这句话就应在护戒使者身上,可是仔细推敲的话,这句话里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小人物首先得心甘情愿当小人物,才能改变历史。 霍比特人纯朴、恋家,缺少野心,不擅战斗,基本上是无为而治,弗罗多在本族当中属于另类,但他骨子里仍然具有这些特点,所以才能抵御住魔戒的侵袭――魔戒的设计初衷就是用来引诱强者的,所以力量越强越容易入彀,弱者反而拥有某种保护层。 这是托尔金的权力观念,魔戒是权力的象征物,强者竞相为之折腰,最好的结局是将它毁掉,可是象征物能够毁掉,权力本身并不能,所以最终还是要有一位真正的国王登基。 至于弱者,最好是老老实实当弱者,弱者是权力的对象,也是权力的束缚。这个观点并不奇特,老、庄的思想中早有表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与此非常接近,托尔金的“英国式”体现在对血统的迷恋上,在魔戒的世界体系中,强者与弱者是遗传的,经过千万年的沧海桑田,血统还在发挥着作用,精灵仍然高贵,虚置的王位仍在等待人类王族血脉的到来,半兽人的肮脏则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的……
以中国人的眼光看,将血统抬升到如此高的地位,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也在乎代际传承,可是从来没将血统看得过重,汉朝的建立者刘邦是名底层小吏,唐朝的开创者李氏父子很可能是半胡人,元、清源于异族,明朝的开国者朱元璋更是无家无业的和尚。 每一位创业皇帝都希望江山能够代代永传,这个希望一次次被打破,血统在中国的历史中从未占据过不可动摇的地位,我们更在乎名,二十四史连在一起,几首篇篇都在正名、扬名,褒贬人物的著作历代层出不穷。 名不只是名声那么简单,它是对一个人的定义,通常只需几个词汇,但是背后却有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经常有人说诗歌很难翻译,试着将中国人品评人物的术语翻译成其它语言,你会发现那更难,分类实在太多,其它语言很难找到对应词汇。 在中国,名的作用远远超过血统,所以中国的历史上涌现了最多的平民起义与平民帝王,与中亚、欧洲的历史对比,大家就会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寻常,即使周边的东亚、东南亚诸国,也很少有中国这么多由平民建立的王朝。 还有一个现象不同寻常,每一次平民帝王兴起,总会涌现一大批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他们当中只有极少人曾经有过从军经历,最初的身份大都是小吏、盗匪、屠户、无业者……如果给这些人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在和平时期大都可以被称为豪侠。 项羽的叔父项梁是一名典型的豪侠,《史记》载“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又载“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也就是民众可以公开聚集的时候,“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 豪侠有名,因此能附众,而管理众多依附者的手段与兵法颇有相通之处,不只项梁如此,西汉最知名的两位丞相――萧何与曹参――在县中作吏时,其中的一个职责就是迎送宾客、主持筵席。 一个国家非得有成千上万热爱足球并且真的用脚踢球的人,才会产生几位世界级球员,非得有成千上万爱诗、写诗的人,才能出现几位名垂千古的大诗人,由此推论,中国拥有如此众多成功以及未成功的平民帝王,必然有一个广大的基础。 这个基础就是豪侠,豪与侠是稍有区别但密不可分的两类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豪侠是平民中的王者,王者是恰逢其时的豪侠。 所以,“布衣行权”的豪侠必然遭到帝王的忌惮,但是从有详实记录的春秋直到清末,封建王朝从来没能将豪侠彻底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