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不去的过去
“皇上。”冯皇后款款行至龙床前,从侍立在一旁的禄寿手里接过药碗,轻轻一挥手。侍立在下方的宫女太监们行个礼便陆续退出去。禄寿看一眼司寇崇瑞,也行了个礼退下,不多时寝宫中便只剩下冯皇后和龙床上的瑞景帝。 拿银勺一下一下翻动着药碗里的药汁,冯皇后轻声道:“皇上,该喝药了。” 司寇崇瑞接过冯皇后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喝光碗中的药。冯皇后立即递了一枚蜜饯到他嘴边。 “大男人,哪里需得着这些哄小孩子的物件?”司寇崇瑞嘴上是这样说着,还是就着冯皇后的手把那枚蜜饯含了。 “人家说,男人么,一辈子都是小孩儿。”冯皇后笑着在司寇崇瑞身后塞了个迎枕,扶着他靠上去。 “梓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司寇崇瑞拉过冯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不无爱怜。 冯皇后的手一僵,飞快地垂了眼,以袖掩口嗔了一句:“皇上……这是做什么?” “此处现下只你我二人而已。”司寇崇瑞温言。大姆指抚过冯皇后的手背,冯皇后……多少岁了?怕是也该有三十**了吧?保养得宜,一身肌肤洁白细嫩得比少女也不遑多让。若不是整天为了皇后的架势打扮得端庄沉稳…… “梓童……”司寇崇瑞看向冯皇后的双眼。你是不是还怨我…… “臣妾在。”冯皇后放下袖子,精心描画的眉眼顺从地垂下,细致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瑕疵。无论是容颜还是表情。 于是到嘴边的话转了弯:“老七的妃子,选得如何了?” “唔。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冯皇后微微一笑,“也没想象中那么艰难不是?” “是因为很多大臣把女儿的画像收了回去吧?”司寇崇瑞松开冯皇后的手。虚握成拳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两记。 “皇上……明察。” “老七……也是太不长进了些。”司寇崇瑞叹口气,“是不是我以前太惯着他了?才把他惯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皇上是挺宠他。”冯皇后想了想,噗嗤笑了出来——以前司寇宇铮可没少给司寇崇瑞惹麻烦,幸好后来他自请去西边随军,这宫里才安生了些。“可老七在这么多皇子当中,也是最招人疼的不是?” 你果真是这样想么?司寇崇瑞看着冯皇后掩着唇笑个不停的样子,在她脸上细细看过一轮才收回视线,轻声叹了一口气道:“这几天上书请立储的折子,都快把朕给淹了。” “哦?”冯皇后放下袖子想了想。点点头,没接这个话茬。 “梓童以为如何呢?”司寇崇瑞似是对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致。 “皇上,后宫不可干政。”冯皇后提醒道。 “此处不是朝庭之上,我只是以一个丈夫的身份和婉嫣闲聊而已。”司寇崇瑞又执了冯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不必那么拘谨,“不消那帮家伙提醒,我也知道,我是上了年纪啦。再不立个储君,怕是大家都不安生。” “皇上!皇上尚年富力强,何必理会那些言官的话?左右不过是找些事情说说,免得像是吃闲饭不干活似的。”冯皇后一手掩上司寇崇瑞的嘴。微微皱眉娇嗔的模样,一瞬令司寇崇瑞又想起了二十七年前初遇着她时的样子。彼时她尚是芳华少女,一双眸子清得跟两眼泉似的。脸上的表情也丰富多了,端的是娇俏可人得紧。是什么时候。她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少,越来越无懈可击了呢?一抬眉一勾唇都是恰到好处的角度。让人一丝儿错都挑不着,母仪天下的范儿是一天比一天足了,端庄威严的风度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可是……也让人看着看着就觉得可望不可及了…… “婉嫣,你说,立哪一个好呢?老七么,性子太跳脱,老三呢……”司寇崇瑞讲到这里顿了顿,感觉到手中握着的柔荑微微一僵,旋即又放松下来,这才接着道,“老三呐,从小便是中规中矩的样子,听话懂事……” 讲到这里,司寇崇瑞又停了下来,冯皇后也没有作声,垂了眼似是听得十分专心的样子,一双眸子掩在扇子般的睫毛下,看不清神色。 “只是……这孩子,总是有点让人看不明白,也太文弱了些。”司寇崇瑞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作声了。他的手覆在冯皇后的手上也没有动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一卧一坐,半晌没说话,也没动,仿佛两尊雕像般。 忽的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风,扑得床头的帘账微微一摇,冯皇后抬起眼来:“呀,看臣妾,光顾着跟皇上说话,都忘记了医官嘱咐过要皇上多些静养的。”说着从司寇崇瑞手中抽出手来,步履轻盈地转到龙床下首盈盈一拜,“臣妾先行告退。” 明明多是我在说而已,又明明两人相对无言这么久……“去吧。”司寇崇瑞轻轻摆了摆手,“朕这儿有禄寿他们,也不必劳梓童每天过来,早日把老七的事定下来才好。” “臣妾谨遵皇命。”再施一礼,冯皇后退步至养心殿门口,一转身,离去。 “恭送皇后娘娘。”禄寿在门口躬着腰,一直待那道笔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角处,这才转身进了养心殿。 “小禄子。” 一声久违的唤令禄寿脚下一顿,愣了一愣才答应:“小的在。” “你说,这样真的好么……”司寇崇瑞一手搭在眼睛上,这句话像说给天花板听。 “皇上……”您是说的七殿下的事……还是说的……禄寿一抿嘴,不知如何接这话。 “看我,真是上了年纪了。”司寇崇瑞自嘲地摇摇头。如此感怀思旧,可不就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么?可是……他是真希望能回到过去啊…… “皇上,纪医官说了,您现下需静养,切忌忧思过多。”禄寿上前给司寇崇瑞掖好被子,“仔细着了凉,又要咳嗽了。” “也是。如今呐,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喽。”司寇崇瑞叹一口气,笑呵呵地把手收回被子里,又抽出来指了指床尾的小几:“碗放那儿了。”
那头冯皇后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御花园,忽的斜地里站出来一个人影,令她小吃了一惊。 “侄儿请姨母安。”正是司寇宇恒。 “恒儿。你来得正好。”冯皇后托着司寇宇恒的手扶他起来,“我刚从你父皇那里出来。” “父皇的身子可好些了?”司寇宇恒抬起一只手臂让冯皇后扶着,微微躬了腰与她在御花园中并行。 “嗯,看着气色是好些,只是还间有胸闷气喘。”冯皇后依旧走得目不斜视,“这些日子你也该多些去病榻前侍疾才好。” “是,侄儿省得。”司寇宇恒应得恭顺。 侧目看一眼身旁风华夺目的儿郎,半垂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下微翘的鼻尖,微微勾起的嘴角……冯皇后有一瞬的恍惚: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是婉婷又站在了她身旁一般…… “皇上用的是景的帝号,却是个尚武的,想当年他年轻时,打猎行兵也是一把好手。”冯皇后转回眼看着正前方,轻叹一口气,“果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司寇宇恒脚下几不可见地一顿,点头应了声“是”。冯皇后一番话,重点只在前面半句而已。 “皇上到底还是心疼老七,临我出来之前还嘱咐我要对老七的事多上心些。这些日子我帮老七选妃,看得眼都花了,幸好不少官家夫人来索了画像回去,省了我不少功夫。”冯皇后忽然转了话题,司寇宇恒只是一径地微笑着听,虽说这些事不消冯皇后说他也知道。 “你呢,也老大不小了。”冯皇后停下脚步,一手抚上司寇宇恒的鬓边,替他将散落的两丝头发抿到耳后,又替他拂了拂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字一顿道,“‘你自个儿的事’,也要着紧着些才好。” 司寇宇恒默了一会儿,后退一步礼道:“是。” “自去忙你的吧。” “是。” “还有,出宫立了府便是外臣,需知内外有别。” “……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 直到司寇宇恒离去好一阵子,冯皇后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一直落在司寇宇恒离去的方向。 许知芳轻叹一口气,上前一步:“娘娘?” 冯皇后就着这一声回过神来,掐下手边的一枝丁香,轻轻扯了扯嘴角:“知芳,你说,这样真的好么……” “娘娘……”许知芳端在袖子里的手指互相捏了捏,抿了嘴唇。 “呵,没事。回去吧。”冯皇后将手头的丁香抛落于地,头也不回地朝着椒房宫而去,又恢复了步态从容腰背笔直的国母仪态。那枝丁香由厚重的宫装裙摆拖曳得打了个转,旋即便被丢在了身后的宫道上。 许知芳盯着那枝丁香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