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身世
娄家村中。 都九江看着桌子上摆着几个孤零零的铜子,有些头晕。一个月家中所用的银子,就被一顿饭吃得剩下这么点?任哪位当家的也得眼冒金星啊。 都老头右手扶着沟壑纵横的额头,轻叹道:“你们几个怎么不全吃光了再回来,剩这点钱也就几个馒头的事,对你们那肚量来说,也不算费力气。” 躺在床上的清秀少年似乎没听出来师傅话里意思,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扯着嗓子喊道:“实在吃不下了!” 看到都老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在旁剔着牙的鄂老头也觉得气氛不对,赶忙冲站在一旁的大淳说道:“快把孝敬给你师傅的东西拿出来!” 面憨心慧的大淳点点头,把从饭馆里带回的熏鸡放到桌上。 都九江闻着那扑鼻的香气,脸色这才慢慢转好。 正当他要撸胳膊挽袖子享受徒弟们的孝敬时候,就听见门外有个又甜又脆的声音喊道:相公哥哥,听说你给俺带好吃的了…… 窗外的秋风有些冷。 老都的心里有点凉。 想起来饭馆中老人问起自己的姓氏,二蛋打个饱嗝,随意问道:“师傅,吃饭时有个老爷爷额问俺和大淳姓啥啊,这你也没对俺们说起过啊,俺和大淳哥是姓娄吗?” 都老头此时正在盯着满地的鸡骨头发呆,正在想着小丫头是不是真的天吃星转世,怎么胃口这么好。又盼着她能嘴下留情,不期盼着能给剩个鸡翅膀鸡腿什么的,哪怕是鸡脖子和鸡屁股,那也行啊! 都九江呆滞一下,望向坐在旁边一脸期盼的大淳,老人知道,这最让他张不开口的事情,终于来了。 都九江轻咳几声,正色道:“大淳啊,你是七年前,我们在苍茫山的山脚上捡来的。” 大淳身子猛地一震,然后急切问道:“那俺爹娘呢?!” 都九江摇了摇头,看了眼从小带大的孩子,柔声道:“当时只有你躺在草丛中,并没有看见你的爹娘。我们身处险境,所以没有在那逗留,将你直接带到了娄家村中。你别担心,你爹娘应该还在世上,等你大些了,可以下山去寻他们,以后认祖归宗。” 大淳心思细腻,早就反复猜测过自己的身世,对这不算太坏的结果,勉强能够承受。两位师傅对他来说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情,比起那些父母来,也差不了什么。 所以大淳神情只是黯淡下来,心里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至少,还有父母在世的希望。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步履轻盈走入家中。 刚一进门,女子螓首微垂,右手压住左手,冲着两位老人各自作了个万福行礼,轻声道:“见过都先生,见过鄂先生。” 鄂禅挥了挥手,笑道:“妞妞她娘,咱这邻里邻居这么多年,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每次都这么客气,赶紧找地方坐。” 李大婶轻语道:“多谢鄂先生。” 虽是素衣木钗,可李大婶双目如星复作月,身段婀娜,步履轻柔,略有仙意,未作媚态。比起那些盛装豪饰的女子,更是多了几分让人亲近的烟火气。 怪不得村里已成年的女子都不喜和李大婶一起,这也怨不得她们,任谁和这位天资玉色的娘子在一起攀比,都会黯然失色,谁傻乎乎的愿意作陪衬。 妞妞跑到李大婶身边,拿着香气四溢鸡腿朝娘亲口中塞去。 小丫头吃嘴不假,可绝对算得上大气,尤其是对自己亲近的人,更是豪爽旷达。不然以她的胃口,每次肯把那么多好吃的给二蛋哥抱来? 李大婶摇头含笑,示意不用。 妞妞可不跟娘亲客气,三口两口就将鸡腿啃个精光。 李大婶身体微侧,双手搭于腿上,姿态雅致,开口轻道:“这几年妞妞承蒙二老照顾,让您二老多费心了。” 鄂老头笑道:“你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可是把妞妞当做自家孙女养的,有啥费心不费心的。再者说了,二蛋和大淳吃你们家的饭比吃自家的饭都多,你这可打我们两个老头子的脸了。” 李大婶微微欠身,带有歉意道:“小女子失言,望两位先生见谅。” 鄂老头大大咧咧道:“不碍事。” 李大婶思量片刻,正色说道:“都先生,这次小女子是有一事相求。” 还在盯着妞妞啃鸡脖子的都九江微微一愣,转过头来说道:“请讲。” 李大婶眼神复杂望了眼妞妞,咬了咬嘴唇,道:“小女子其实不姓李。” 都九江轻抚白须,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出身润州纳兰家。” 润州纳兰是南雨王朝的名门士族,在几十年前,纳兰家的兄弟两人,一位在户部任侍郎,一位在吏部任侍郎,有着一门双侍郎的美誉,可谓是名满南雨。 虽然后继子孙没有像他们叔父辈坐到那么高的位置,但也是不少在三省六部任职,皆为勋贵。 十来年前,有些书生意气的纳兰家主,在朝堂上惹了不该惹的人物,被扣了个通敌的大帽子,灭了九族。在江南士子中名声颇大的纳兰家一夜之间除名,震惊朝野。 听到出身被都九江一语道破玄机,李大婶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慌张,颤声说道:“都先生怎知小女子出身润州纳兰?” 都九江指节轻叩膝盖,缓缓说道:“虽然你天资聪慧,蜀地俚语说得八九不离十,可乡音难改,有些字眼上还是带有江南郡的口音。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年轻时地方走的多,尤其是对那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记忆尤深。” 李大婶插口急道:“江南豪阀林立,光凭口音,也不能说明我出自纳兰家啊。” 都九江解释道:“你来娄家村的时间,和纳兰家被灭门的时间,恰恰相符。当然,这两点还不足以说明你的出身。但是你前几年做的那次‘芙蓉媚娘’,还是暴露了你的出身,三条相加,就足以证明了你姓纳兰了。” 李大婶疑惑说道:“那‘芙蓉媚娘’几乎整个江南郡的女子都会做,难道我做的和她们做的不同?” 都九江摇摇头,说道:“年轻时老夫嘴馋,经常天南海北找寻珍馐美味。这芙蓉媚娘是糕点中的翘楚,我也吃过不少次。大户人家和普通人家做出来的,当然略有不同,普通人家做出来的没那么精致,不会黄中带绿增加色泽,而且不懂得放些蜂蜜增加口感,更不会只用鹅蛋不用鸡蛋,若非那几户顶级门阀,是不会对一个糕点有这么繁琐讲究。再加上纳兰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你这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听完这一席话,李大婶尽是钦佩神色,深深一福,“小女子正是纳兰家二女,纳兰英弱。” 都九江将她虚扶起来,沉声道:“在这深山中,不会有人前来寻仇。我和鄂老头若是歹人,也早就下手了,所以有些话你不用瞒着我们,不妨直说。” 李大婶神情尴尬,低头慌乱说道:“其实小女子知道两位先生不是歹人,但还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两位先生大人不计小女子隐瞒身世。” 鄂禅双手插袖,不在乎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有啥的。” 李大婶凄凉道:“小女子家道中落,可也没有忘记父母养育之恩,大仇已经不奢望能报,就希望给纳兰家有个传承。和秀才成亲时我也对他提及过,要生个男孩姓纳兰,好为我家留个香火。可是我偏偏不争气,只有妞妞一个女孩。前几****和她爹商量好了,他们家人丁兴旺,不缺他这一脉,于是我就想让妞妞随我姓,这次来,是想请都先生给妞妞起个名字,好让纳兰家子孙不能断绝。” 这世间子女都是以父亲姓氏为主,除非家境不好入赘到女方家的,子女才会姓母亲姓氏。这样做对男方来说实在是羞辱至极,娄秀才对妻子也是情深意切,否则万万不会应承下这样的事来。 都九江长叹一声,似乎勾起了不少往事,点头道:“纳兰家族已经传承数百年,这样做也可以谅解。娄秀才是位山中粗人,你这纳兰家二小姐嫁给他当牛做马,也有些委屈了。” 李大婶花容娇羞,似是自言自语道:“他对我好,就足够了,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都九江点点头,负手走了几步,平淡说道:“前朝有位诗词女大家,曾作过‘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名句,这两句字好,其意更佳,和妞妞的脾性也较为贴切,不如就叫纳兰暖玉,如何?” 李大婶满脸喜色,将妞妞唤来,母女俩盈盈一拜:“多谢都先生赐名。” 妞妞望着二蛋,张着油光遍布的小嘴问道:“那相公哥叫啥呢?” 二蛋在床上躺了半天,对刚才所说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对于这些陈年旧事他也不往心里去,不就是个名字嘛,叫啥不是叫?还能少了几斤rou咋着。 他扶着腰下床,蹒跚走到都九江跟前,笑眯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都师傅,俺叫啥呢?” 都九江神情一顿。 老人枯槁的脸上瞬间布满肃容。 弯曲的脊背渐渐挺的笔直。 一字一顿,沉声道: 你爹希望你的出世,能让天下再也不会燃起滚滚狼烟。 所以给你取名花无烟,字凤声。